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俗不堪了!真沒辦法!那些白鷺少說也有數以百計吧!有的成群滑過海面,有的站在海邊樹木的枝條上,有的就站在海中心!我猜想,是不是可以像耶稣一樣,赤著腳一直在海面走過去?對岸的山低矮而綠,環抱著海,幾乎看不到海的出口,感覺更像一個湖。想起我的失戀,和我的失戀所促成的一切造作,忽然感到好笑。
我記得女朋友說過,她在等我長大。她不單念書了得,自從去了英國,見識更加大大增廣,念的是政治與國際關係,假期都用在旅行上,又善於交友,在哪裡也扮演領袖的角色。而我一直只是一個屈居在這個小小城市的小小大學的一個小小男生,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離島,最擅長的是吃醋和發白日夢。沒錯,她可能是對的,我絕對不能怪她。但這已經沒關係了。想到自己縱使是這樣小小的一個人但卻已經沒關係,就覺得好笑。我放聲笑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肚子抽搐,攣屈在露臺欄杆上。不知笑了多久,才聽見有人在下面叫道:董先生,你冇事嘛?我止住了笑,看見那是側頭村長。
回到房子做了簡單的早餐,一邊吃一邊聽CD。房子裡有電視,但我不想去看,也不想聽收音機。我不想知道外面發生的事。那時候流行崔健,我就播崔健的CD,除了啊啊啊一無所有之外,也聽不到他唱甚麼,只聽到粗野的喊叫,反而更愜意。為了吃得更像野獸,我吞了三隻生雞蛋,讓蛋汁從嘴角掛下,滿口腥腥的。
再從露臺望向海面的時候,看見有個黑黑的影子,不是白鷺。我抹了嘴,拿了望遠鏡,走到露臺上。是昨天那個女孩,一手提著膠桶,在淺水的地方彎腰撿拾東西。我從望遠鏡中看,見她穿了了恤和運動短褲,頭髮散開來,垂在肩上不時要拿濕濕的手指去撥弄。水剛剛浸沒她的腳踝,舉步的時候才看見一雙膠拖鞋,像踏著一雙泥鰍,跳出來又沒入去。我放大望遠鏡的倍數,但影像震動得很厲害,輪廓反而模糊了。
昨天書屋外面的男孩好像叫她市妹,或者詩妹,師妹,還是,仙妹?我打趣叫她黃練仙,說不定其實她叫黃念先,或者黃念辛,或者,黃憐生,黃蓮生?或者,其實我已經問過她的名字了吧,但我心中更願意叫她做黃練仙。這純粹是因為這是我第一個從直覺叫出來的名字嗎?縱使我當時是帶著取笑叫出來的,但這不是反而更為這個名字添上毫無造作的親暱感嗎?黃練仙,黃練仙,我小聲地重複念著,念一次笑一次。
我隨便趿了對拖鞋,走出村外,在海邊來回踱步。待女孩走近,就裝作剛巧碰見的樣子,問她:嗨!黃練仙,拾甚麼寶貝?她直起身子來,一手挽住了額前的頭髮,一手把桶口斜向我說:廣東三水姓董的,是蠔!這算是甚麼稱呼?水蛇春咁長!我抗議說。好啦,我就叫你三水吧!我歪歪嘴,說:乜水乜水,唔好,笨笨的,好像水上人!她沒理會我:三水這名字很好,我就叫你三水。我聳聳肩,其實沒所謂。
我也踏進水中,海床的泥軟軟滑滑的,原來真的像踏泥鰍,雖然我沒試過踩著泥鰍的滋味,但在想像中就是那種感覺吧。我從她的桶子裡撿了一隻蠔,問:可以吃的嗎?當然可以,你以為拾來做首飾嗎?做首飾也不錯。我說,把一隻蠔放在耳珠上。不過從前這帶的蜑家人是採珠的,在深水的外海,宋朝的事了,看來也可以做首飾。她伸手指向對面山後的遠處。你為甚麼知道那麼多?簡直是本小教科書!你將來應該念歷史,然後去教書。她沒有答我,好像覺得這些不是知識,而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不知道的人反而是天生殘障。於是我又問她:昨天那本書,那甚麼……。看海的日子,她說。對,看海的日子,那個黃乜春寫的,你看完了沒有,可以借給我看嗎?她想也沒想,說:可以。你很喜歡看書?現在很少女孩子,我是說,很少後生仔有興趣看書了,好悶,都話,很少像你這樣的,我呢,我也喜歡看書,我是學甚麼也看書的人,學游水,打壁球,交女朋友, 哈哈,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你有女朋友嗎?她突然問。啊,曾經有的,現在沒有了。為甚麼?這個,怎樣說,是相處不來。是你看的那本交女朋友的書寫得不好嗎?我語塞了,只懂不住點頭,說:看來也是,下次要看些好的,不知愛情小說有沒有用?你有沒有愛情小說借給我?她像木偶一樣快速地聳了聳肩,說:沒有啊!我不看愛情小說的。 噢!真的嗎?我語無倫次地應道。
她撿完蠔,上岸的時候,問我:食晤食?分一半給你。我覺得試試也無妨。她說回家拿桶子盛給我,跑了幾步,我提她還有借我的書。她回頭說:是黃春明呀!我說:甚麼?噢,對!是黃春明!她憋著笑,回身又跑了。我在那裡等她,覺得肚子有點痛,可能是那三隻生雞蛋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