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城中之城〉(節選)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
我,維多利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大回歸時期新生代,企圖跨越這五十年的另一種城牆,但我所知道的,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到達自己的城牆的V城。大回歸時期的V城,結束了殖民時期以來一百五十六年沒有城牆的誠惶誠恐的日子,安穩於新城牆的庇蔭。V城彷彿已經不止是一個城市,而是被收納進一個更大的國度,又或者是V城已經擴張成一個更大的國度,而我們知道,城牆就在這更大的國度的邊緣。我們相信城牆的存在,甚至可以瀏覽它的存在,但沒有人能走到城牆下面,亦即來到大V城的盡頭,因為城牆總在我們的一步以外,隨著我們腳步的前進而向外推移。V城的城牆因其無可到達、無可跨越、無可丈量,於是也近乎無限大。在這無遠弗屆的城牆中,我們經驗著沒有疆界的自由,但無可到達也因此而無法得見的城牆,卻同時取消了所謂內外的區分、彼我的差異,於是亦泯滅了自由的意義,排除了逃出的可能,結果反而是締造了最純粹的封閉。
我整裝出發,走上這次註定徒勞的尋找城牆邊緣的旅程。我可以想像送行者告誡我,維多利亞,小心太陽熊熊焚燒的沙漠,瘴癘毒氣瀰漫的雨林,雪崩如巨洪的尖峰,江河的暗湧和漩渦,因為V城已經不止是一個城市,而覆蓋著或被覆蓋以文明以外的空白和歷史以外的荒蕪。我只是向善意的送行者微微一笑,大無畏地向著V城的城牆座落的方向、也即是任何一個方向邁步。可是我沒有看見在荒漠上、在背後的日落底下,作為前驅的自己的長長影子,因為沿途所見的除了是城市,也是城市,就像坐著循環線的地下列車,窗外的廣告影像和符號,掠過,停駐,又掠過。我只是向著影像中的沙漠、雨林、尖峰、江河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不過是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無可避免地回歸自己工作的場域,埋首於清理文字和資料的堆積和障礙,走進自知為虛幻的時光旅程中。而所謂旅程,實際上不過是以膨脹的詞藻、過度的語言,逼向那無可踰越的城牆,大回歸的分界線,歷史和地域想像的邊限。
根據V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的記載,V城在大回歸之前的總面積不過是一千零九十多平方公里,當中島的部分佔七十八平方里、半島佔四十六平方公里,稱為新領地的部分連同各大小離島佔九百六十六平公里。島位於V城南部,島以北是半島,半島以北是新領地。新領地包括在島以外的二百多個大小離島,北部則與大大陸接壤。維多利亞城,亦即殖民者最先佔領並開拓的城區,V城的發源地,位於島的北岸,與半島構成V城的中心城區。在環繞著中心城區的新領地上,分布著沙田、大埔、粉嶺、上水、馬鞍山、屯門、將軍澳等多個衛星城市,以大量運輸系統聯繫。V城全部城區面積的百分二十五建設在填海而來的土地上,海岸線持續地向外推移和互相銜結,各個區域實際上已經連成一體,所謂島、半島和新領地的地理區分只是懷想式的名字而已。在V城的內部,無所謂城市和鄉村的分野;在V城的外部,除了北部與大大陸接壤之處,便只有不規則散布的島嶼,以及曲折和不斷修改的海岸線;是以V城在長達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時期中,也是一個沒有城牆包圍的城市。
劉華生記述的V城是一個沒有城牆包圍的城市,但城牆在V城隨處可見。造牆不單是V城居民的手藝,更是生存的基本技能。在V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見這種居民自建的小型城牆,有的樹立在馬路旁一支交通燈的四周,有的築造在升降機的門內,有的把辦公桌團團圍住,有的護壟著公園的鞦韆,有的堵住了可以眺望海景的高級住宅的落地玻璃窗。街上常常可以遇見拉著裝上了活動輪的箱子的居民,隨時畫地為牢,掏出磚塊砌造城牆。這些不斷衍生的小城牆,或高可隱身,或僅及跨步而過,但都具有屏障的象征和實際作用。在固定的磚牆以外,又有活動城牆,以板塊圍籠而成,可穿在身上,或裝設在汽車車身外面。又有各種命名為牆的屏障物,如書牆、樹牆、公文夾牆、麵包牆、鞋盒牆、胸罩牆、紅酒牆、屏幕牆、雷射碟牆、人牆等,皆為人們就地取材,用以自我遮蔽和保護的堆砌物。與物質層面相對,在集體意識層亦浮現了隱形/隱喻城牆的意象,亦即所謂胸中城府現象,幾為V城居民普遍的存活和處事法則。也有人把這稱為空中城閣現象。
住在沒有城牆包圍的城市中,V城居民都自行建造自己的城牆,或把城牆攜帶於心中,是以城牆之城的城牆無限小,但也無限多,以至相加起來,其總和可能無遜於環繞V城建造一座連續的城牆的長度。V城於焉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城牆之城,為無數小城牆所堵塞,居民自絕於來往,在自我封閉中守護著心靈和想像的自由。
沒有城牆的城牆之城,必然會產生思想矛盾者,模稜者,於是在大回歸之前就所有所謂坐牆人的出現。很難說準坐牆人究竟是城牆意識的挑戰者還是觀望者,是超脫樊籬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固步自封。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
現代詩,原載2000年2月《我們詩刊》9期。
水中的生存
許許多多的死引誘許許多多的生
我看見一群磷蝦在鯨魚的口遇溺
我看見鯨魚同時遇溺於殺戮
生命的死亡捺印了幾圈藍色的波紋
小說,1955年8-11月在日本《大眾文藝》連載,1956年6月《香港》由東京近代生活社出版。中文版於1996年由台北允晨文化出版。
整個夏季之間,石澳的海邊因自用轎車階級的出入而熱鬧。道路兩旁成排停放左邊駕駛的敞篷轎車,女士們穿著上下分開的尼龍泳裝。紅色、藍色、黃色等各種顏色的遮陽傘下,胸前長著金毛的西洋人或躺著,或懶洋洋地眺望著遠方海上的船。沙灘是白色的,海是淺淺的藍色。
小說,收入2007年《今天》77期(香港十年專號)。
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但那些體型巨大的魚忽然便從四方八面游進了城市的海域。從海岸向遠處望去,海裏延綿起伏着的並不是波浪,而是魚群銀灰色的背部。整個城市的空氣裏都瀰漫着魚腥的氣味,這種氣味滲入人們衣衫的纖維裏,在洗熨過後仍久久不散。港內的渡
小說,原載1986年1月《香港文學》22期。
她泡好茶,從廚房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回到廳中,他却已經在臨街的窗旁坐了好一會。今天,他似乎想得特別多特別遠。他有點累,但單調的生活也幸而有各種各樣的回憶豐富着,她小時候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在眼前湧現。從小她就是個愛玩愛問的孩子,也特別愛看街景。尤其是當她聽見那種樂聲,就總會放下手
小說,1986年作,收入《手卷》(台北:洪範書店),1988年。
「灰姑娘」是一則童話,南瓜變成馬車,老鼠變成駿馬,破爛的灰衣裳變成華麗的舞衣。不過,到了子夜十二時正,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浮城也是一則「灰姑娘」的童話嗎?
浮城的人並非缺乏明澈的眼睛,科技發達,他們還有精密設計的顯微鏡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