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谷〈香港與九龍〉(節選)
散文,收入《遊歐獵奇印象》,1933年。
香港半日遊
親華德國三女性 廣東酒家一席話
正午,我們決定犧牲了「萬德伯爵」給我們已預備好了的午膳︰精美的麥殼糯米,和「氣皇帝」旨酒。我們六個人——三位德國太太,T女士,李醫師和記者,同到新紀元酒家去吃廣東飯。酒家中僱有裝飾入時的廣東女招待,敬茶絞手
潮水漲了,潮水漲退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升沉。耳朵,伸向海底的樓梯,長著苔蘚、牡蠣,湧著潮水,開著浪花。
這個在西環的碼頭,總是充滿陽光,響著電車叮叮的聲音。一輛電車經過,又一輛電車經過,電車開得很慢,迎面駛來,我們仍可在它的前面橫過馬路,走向碼頭。
不遠處,靠岸的貨船晃動,船頭擱著橋板,架接海岸。岸上的苦力,頭頂油光光,汗閃閃的,光著黝黑的上身,肩上披一塊污污的白布,上面是重重的貨物。他們穿著短褲,就這樣扛著一袋二袋白米、麵粉,在浮動的橋板間上上落落。他們的小腿,肌肉繃緊,走在橋上勒勒響,分不出是木的聲音還是肉的聲音。我試著走兩步,橋一晃,嚇得往回走。
岸上的水泥路,踏實。大海,太洶湧。
但我為什麼總愛走到海邊?
大人在碼頭捉魚。一個大竹籮,裡面用竹篾條夾著零星的麵包皮,放幾塊石頭,粗粗的草繩缚著兩隻竹耳,就這樣吊著,沉到海中。等啊,等啊,等饞嘴的泥鯭不知不覺墜進陷阱,等大人把竹籮拉上水面,籮裡幾十條泥鯭蹦蹦跳,我的心也蹦蹦跳。泥鯭倒進盆裡,背上、腹下的尖刺一根根豎起,振動著魚鰓,開合著魚嘴。慢慢的,牠們不動了,閃閃的陽光下,表皮的顏色變淡,空氣中嬝著淡淡的魚腥。
我在碼頭釣魚。八爪鉤上縛著麵包皮,沉到水裡。魚線突突突顫動,用力一挫,重重的,拉到水面上,兩三條泥鯭抖動掙扎,魚鉤穿過牠們的身體,流著血。我學習避免觸碰有毒的尖刺,把魚從倒鉤中拔出來。魚仔鐵罐裡顫抖、喘氣,鐵罐裡有一片陰影,鐵罐外陽光明亮。
我在碼頭釣魚,碼頭下有縱橫交錯的石柱、石樑。我爬到石樑上,海水離腳只有一呎,潮水升高的時候流過腳踝。我看見泥鯭在水中吃著石柱間的苔藻,有時還吃著水面飄浮的糞便。
大人喝止我爬到碼頭下面的石樑,我不聽。那時我只得五、六歲,不會游泳,沒想過失足,沒想過死。死是甚麼?那時候不懂。
許多許多年後,我的學生說,辦一次文學的電車之旅吧。讀力匡寫電車的散文,讀馬朗寫電車的詩,從中環乘電車到西環。
我們站在西環碼頭,海風呼呼吹得頭髮飛揚,個個披頭散髮彷彿癲狂。碼頭封閉了,進不去,等待拆卸。高高的樓房矗立海邊,新建的豪宅還未入伙。黃昏,西邊的天色由金紅變暗紫。海風呼嘯,海浪洶湧,海邊再沒有苦力。樓梯,仍然伸向海底,長著苔蘚、牡蠣,湧著潮水,開著浪花。
大海漂著水母,黃黃白白的水母,在海面,不知緣何漂浮,也不知會漂到哪裡,垂著叢叢觸鬚,像頭髮,一晃一晃,長長的長長的頭髮。
我記起在這個碼頭,第一次被泥鯭刺到,手指一陣麻痺。我記得那種恐懼,和從未有過的痛楚。
我喜孜孜把釣到的泥鯭帶回家中。那時家貧啊,只是我不知貧窮之苦,也不知父母承受的,生活的重壓。
母親蹲在廚房,快樂地用剪刀剪去泥鯭背上和腹部的毒刺,剪破魚肚,清除內臟。但她不小心,被泥鯭刺中了——緊緊捏著手指,「雪雪雪雪」 呼痛,臉都扭曲了。她的反應比我強烈得多,我記得當時在旁,忍不住笑。
那是母親新鮮的經驗,她一定覺得很痛很痛,是以形神俱活,如在目前。
散文,收入《遊歐獵奇印象》,1933年。
香港半日遊
親華德國三女性 廣東酒家一席話
正午,我們決定犧牲了「萬德伯爵」給我們已預備好了的午膳︰精美的麥殼糯米,和「氣皇帝」旨酒。我們六個人——三位德國太太,T女士,李醫師和記者,同到新紀元酒家去吃廣東飯。酒家中僱有裝飾入時的廣東女招待,敬茶絞手
現代詩,原載2013年8月《香港文學》344期。
在門鏠和桌子之間轉身
牠的靈就充滿整個房間
我坐在牆角
牠深藍色的皮膚閃爍着海洋的光澤
平日,我打個呵欠也會碰傷膝頭
小說,收入《夜海》(香港:水煮魚文化),2020年。
我討厭海,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候。
小時候,父親在公司周年晚宴上贏得三張豪華郵輪套票。雖說是豪華郵輪,安排給我們的套房卻是十分狹小,置於船艙底部,沒有窗,也沒有電視。說白一點,這根本是一間裝修豪華的監倉。空間狹窄,加上不濟的通風系統,使我們不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