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和〈山水之間〉(節選)
散文,收入《街市行者》(香港 :中華書局),2017年。
那天我們又去探訪大尾篤了。你知道我惦念那一片山水。許多水屋和小艇、白色的長堤,還有濱海的農田,偶然飛過一隻、兩隻白鷺鷥。生命中有這樣快的块擇嗎?説去的時候就去了,踐着滿地松針,沿着醫學院的斜路下山。微暖的輕風一吹,我們像葉子瞬間吹到山下,登上了往大埔墟的火車。隔着透明的窗玻璃,
整個的屋子睡熟了,我獨自坐在窗前。
雖然是午夜三點鐘,山坡上還是閃鑠着萬家燈火。寧靜的青空下,禱鐘和禱歌蕩漾着,蕩漾着。香港正在歌頌人類的贖罪羔羊,基督的誕生日。
從山頂松林裏吹下來的風溫煦而芳香,山溪盛開着的玫瑰殷紅得像大地搽了胭脂。夜是安謐而和平,我懷念着,懷念着我的生長地上海——呵,母親上海!
兩年前,一個浸透了閒寂的陽光的四月的下午,我提着一隻皮箱,走上「紅伯爵」的甲板上去的時候,是只預備到香港去住兩星期,愉快的旅行心境。爽朗的海風吹着臉,吹着頭髮,吹着領帶,望着天邊飄逸的雲叢和遼遠的水平線,我的思想,我的情緒,我的靈魂全流向將展開在眼前的,新的城市,新的山水,新的人物和新的日子了。沒有離別的感傷,也沒有留戀和眷惜,把故鄉輕易地,像一隻空煙盒似地拋在後面。對着岸上揮動着的手,帽子和手帕,我只是微笑着,微笑着,而我的笑是天真潔淨到像我的沒有被人生的困苦濡染過的眸子一樣;我沒有想到這兩星期的暫別,到現在竟會變成永訣。
寧靜的青空下,禱鐘和禱歌蕩漾着,蕩漾着。一九三七年又過去了;幾時才能回到你的懷抱裏邊來呢?——呵,母親上海!
二年的羈旅中,我時常在深夜裏被航出港外去的郵船的汽笛聲從夢中驚回來。於是,就默默地坐在窗邊,像今晚上一樣,推開窗,就可以看到在夜霧裏慢慢地駛出去的船,駛到故鄉去的船。烟囪上的烟顯得親切而安詳,汽笛的聲音,就像是上海的聲音,在召喚我回去。無可奈何地,聽着漫長的汽笛的聲音——悒鬱麼?感傷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幾時才可以回到你的懷抱裏來呢?呵,母親上海!
在上海,我生活了二十五年:在那邊,有我的呼吸過二十五年的空氣,有我走過二十五年的街道,有我睡過二十五年的床鋪,有我住過二十五年的屋子……在那邊,埋葬着我的笑,我的太息,我的戀,我的飢餓,我的青春和我的窮困……在那邊的土地下,靜靜地躺着我的父親,在那邊的土地上生息着我的母親,弟弟和妹子,還有我的敵人,我的朋友。
寧靜的青空下,禱鐘和禱歌蕩漾着,蕩漾着。一九三七年又過去了——呵,母親上海!
現在是十二月,是皓皓白雪的季節,在這裏卻正開放着滿山的鬱金香。東方的Riviera是一個漂亮的小島,它戴滿了白石的建築物,詩,羅曼史,日光和花束,浮沉在亂飛着白鷗的南海裏。可是,還是懷念着上海,因為她是我的,是我的祖國的。我的血液裏流着她的血,我的肉體上刻着她的烙印:為着在她身上燃燒的火𦦨我呻吟着,為着爆發在她身上的炸彈我震顫着——呵,母親上海!
窗外就是渺茫的大海,隔開我和我的故鄉的,渺茫的大海。在海的那一邊,也正在歌頌人類的贖罪羔羊,基督的誕生日吧?也許是在對着閘北的滿天火𦦨,為祖國的苦難而睜着抑鬱憎恨的眼睛吧?也許正像被懷鄉病壓壞了的我一樣,正在懷念着那些流散的子女,死亡的子女吧?
呵,母親上海,願你幸福!願你萬歲!在這寂靜的深夜裏,我為你祈祝,像為我的祖國祈祝一樣!
散文,收入《街市行者》(香港 :中華書局),2017年。
那天我們又去探訪大尾篤了。你知道我惦念那一片山水。許多水屋和小艇、白色的長堤,還有濱海的農田,偶然飛過一隻、兩隻白鷺鷥。生命中有這樣快的块擇嗎?説去的時候就去了,踐着滿地松針,沿着醫學院的斜路下山。微暖的輕風一吹,我們像葉子瞬間吹到山下,登上了往大埔墟的火車。隔着透明的窗玻璃,
散文,收入《香島滄桑錄》(香港:中華書局),1989年。
平時,香港人提到干諾道,總喜歡再加上兩個字,不説「海旁干諾道」,就一定要説「干諾道海旁」,因為這條道路是面臨海旁的,所以如此表示。
不過,由於填海工程這種情形,眼看就要發生變化了。尤其是自美梨道以西,一直到統一碼頭的這一段干諾道,早已不是海旁了。大會堂、皇后碼頭、尖沙咀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
散文,收入《回家》(香港:香港文學館),2018。
起初,我無法想到這裡被命名為 「龍珠島」的原因。
龍珠使我想到許多年前一本並不吸引我的漫畫。後來我才知道,「琵琶洲」是這裡本來的名字。可以想像,要是從高空俯瞰,必然可以看見從黃金海岸橫越到岸的另一端的,筆直的路徑,通往一個橢圓形的小島,那形狀,就像一柄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