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我城》(節選)
小說,1975年1月至6月於《快報》連載,1979年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
(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
阿游到了候斯頓已經五天了。阿游喜歡航海。阿游喜歡船。我要到世界各個角落去走走,阿游說。當阿游和阿果一起上課的時候,無論上甚麼課,阿游總是把一本地理課本放在桌子上。課本裏有些明信片式的風景畫。金字塔,駱駝;剛
突然,海面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大粒痣最先醒來,弓著身子站在船尾,咕咕地叫。阿游將燈泡調校到最亮,聽見聲音由遠而近,好像有人向這邊傾倒什麼,又像滾滾沙塵。不是鯨魚,阿游說。我和阿木連忙叫醒大家,莉莉和米高急忙舉起相機。聲音已經很接近木頭號了,阿木緊張地握着士巴拿,呆媽摟著阿呆,波子拿著手電筒左照右照,氣氛非常緊張。
來了,一團銀色的小東西,從船尾而來,快速在木頭號兩邊掠過,不但發出沙沙啪啪的聲音,還濺起不少水花。呆媽嗅見強烈的魚腥味,在莉莉拍的照片裏,隱若可見黑暗裏許多小眼睛,在燈光下閃耀。
——是飛魚。
阿游說。
我靠著船邊,看著無數飛魚從水裏跳起,在水面滑翔。牠們的動作太快了,我看不清牠們的樣子。在我眼中,這片景象好似一齣武俠電影,許多人拿着刀子在打鬥,刀光劍影,狂風掃落葉。不一會兒,牠們便到船頭,躍進看不見的黑暗去了。大粒痣很興奮,幾乎要跟牠們跳入水裏,千鈞一髮之際,波子抓住了牠的尾巴。
整個大海忽然平靜下來,連一丁點聲音也沒有。
阿游低聲地說,鯨魚要來了,飛魚一定是被牠嚇得躍出水面。果然,在燈光底下,我看見船底浮現一個巨大的影子,牠像個女人似的扭着腰,又似壯健的男人張開雙臂,那是牠的胸鰭,足有木頭號那麽大。米高興奮得呼叫起來,鯨魚一聽見,便潛下水裏,失去了身影。牠是多麼靈活呢。
阿游從波子手裏搶過手電筒,喃喃自語說,六歲那年,同樣是晚上,這一次你逃不了。他用電筒照向離船不遠的海面,發現鯨魚在那兒浮上來。牠距離木頭號有一輛巴士那麽遠,牠似乎也發現了我們,不過沒有惡意,也不害羞。牠在我們前面嬉戲、噴水、搖尾巴。
我們全部擠在船頭,大粒痣由愛麗斯抱住,成叔和阿游則捉住阿木,因為他手裏握著士巴拿和螺絲釘,想要游過去把鯨魚修理修理。就在這時,牠尾巴用力一撐,躍出水面,彷彿要飛上天去,並在半空張開那巨大的雙鰭,像劃個十字一樣。然後牠身子一彎,再次撲回海裏,如果問木頭號愛不愛看這個表演,它一定會喜歡,因為它不住的點着頭。
大海上,只有我們的掌聲。我想我們拍掌一定拍得太響了,吵醒了這個世界。往海灣的出口看,水平線已經透視出淡淡的紫紅色,天上有許多星星,但都不及水平線上的一顆十字星明亮,它閃耀着,彷彿有個燈塔在那兒,塔裏有人向我們招手。
——那顆是晨星,黎明快來了。
阿游說。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一輩子不可能忘記。鯨魚又噴了一次水,然後在水裏轉身,朝向海灣的出口,就是晨星閃耀的方向。阿游說,對了,游出去便可以離開這個城市的水域。牠彷彿聽見阿游的話,緩緩游向出口,我能看見牠那深黑的身體,在水裏時隱時現,拉動着長長的波浪。
牠游到出口時,手電筒的光已經照不到了,唯靠天邊晨星的微弱光芒,我們看著牠從海裏慢慢上升,然後整個身體露出水面,懸浮半空,垂着尾巴和胸鰭,海水從牠身上流下來,變成小型的局部地區性驟雨。
這浮在空中的巨大鯨魚,體積像飛機,形態則似莉莉家裏的照片。米高舉起相機拍照,由於背光,只拍到半空中龐大的黑影。阿木看得發呆,一鬆手,士巴拿便丟在甲板。
我們十二個人,一隻貓,親眼看着這條在城裏流連多日的鯨魚,朝著晨星的方向,飛往天空。沒有隆隆的引擎聲,沒有超音速,而是靜靜、慢慢的,愈飛愈遠,直到我們一個一個再看不見,最後消失在近視度數最小的莉莉的瞳孔裏。
——原來鯨魚是艘宇航船。
阿木說。
——我們十二個人,做了同一個夢。
我說。
阿游得償心願,感到很開心,我們也懷着快樂的心情,哼着歌。太陽升起時,晨霧像白粥變得又濃又稠,這次天文台算得好準。新聞報道員起牀了,這時他還未知道,今天的新聞稿裏將有一句:
座頭鯨失蹤 或已出公海
小說,1975年1月至6月於《快報》連載,1979年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
(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
阿游到了候斯頓已經五天了。阿游喜歡航海。阿游喜歡船。我要到世界各個角落去走走,阿游說。當阿游和阿果一起上課的時候,無論上甚麼課,阿游總是把一本地理課本放在桌子上。課本裏有些明信片式的風景畫。金字塔,駱駝;剛
小說,1975年由香港七十年代雜誌社出版。
那年頭,經九龍城繞啓徳機塲再往東走的巴士,最遠到牛池灣為止,再往前便沒有馬路,只有崎嶇小徑可走。遠望現在偌大的觀塘工廠區,當時還是一片爛地,那是香港開埠以來毎天由躉船傾下垃圾坭頭塡成的。起初的形狀像一個不規則的半島,後來的觀塘道當時還有很多地方在水裏。三個人從牛池灣下車,走了
現代詩,收入《櫻桃與金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年。
有得其牝者,與之媱,不能言語,惟笑而已
——《廣東新語》
魚啊,永遠不要和人類跳舞……
否則只有砧板是你最後的歸宿。
一九八四,我要與人類告別——
雖然我曾與你嬉戲,在上一世紀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我,維多利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大回歸時期新生代,企圖跨越這五十年的另一種城牆,但我所知道的,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到達自己的城牆的V城。大回歸時期的V城,結束了殖民時期以來一百五十六年沒有城牆的誠惶誠恐的日子,安穩於新城牆的庇蔭。V城彷彿已經不止是一個城市,而是被收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
小說,2018年由香港文化工房出版。
凡遇失意的事,盈都擔抬出各種合乎她個性的絕對解釋和說詞,容不得人家再質疑測度。好在香港這邊還是把她要回來了,她最初還不情願,臨走端來幫忙,見她好情緒漸漸回來,打點執拾都來了勁,重拾她對自己素來的期盼。幾年窗下兼助教,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這不想丟,那又非得帶在身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