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香港──一九六〇〉(節選)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最初的時候 ,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豔顏,她就是知道肥土鎮鎮名來源的其中一個人。夏花豔顏,如今她的頭上,已經長滿白髮了。
花豔顔年紀很小的時候,她的老祖父就這麼地對她說過:大花兒哪,肥土鎮本來是沒有的,許多許多年以前,這地方,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天,附近的漁民一早起來出海打魚,忽然看見天塌了一角,掉下偌大一塊泥土在海上,成為一片陸地,於是哩,我們這個地方就叫做飛土鎮了。飛土鎮,當然是因為整個市鎮的土地都是從空中突然飛來的。
不過,夏花豔顏的祖母,卻有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她可是告訴花可久這樣的話:小花兒哪,肥土鎮嘛,其實是叫做浮土鎮。故事在從前的一個早上,出海打魚的漁民,忽然看見近岸的地方,從海上冒出了一片青綠的土地。其實,從海上冒出來的土地,哪裏是土地,不過是一隻巨大海龜的背脊罷了。人們看見的一片青綠,只是海龜上的青苔。所以,老祖母繼續說:小花兒哪,現在海龜仍在睡覺,要睡多少年,沒有一個人曉得,只要海龜一旦醒來,浮在海面的土地自然又會沉到水底下去了。肥土鎮,說得準確一點,應該是浮土鎮。
無論什麼事情,從祖父的口裏和祖母的口裏述說出來,永遠是兩個模樣的,這,花豔顏和花可久知道得比什麼人都要清楚。就說一隻梨子吧,如果祖父說梨子倒甜得很,祖母一定說很酸;若是一鍋飯煮好了,祖母說米煮得太硬了點,祖父一定堅持說煮得太軟。不管怎樣,肥土鎮後來終於叫做肥土鎮了,既不叫飛土,也不叫浮土,祖父和祖母都沒有話好說了。
當夏花豔顏的老祖父和老祖母講起肥土鎮的名字本來是叫做飛土鎮或浮土鎮的時候,夏花豔顏的名字也還沒有成為夏花豔顏,她的名字只是花豔顏,花順記的大大小小則叫做她做大花兒,而花可久,是小花兒,她們只是七、八歲的小丫頭罷了。花豔顏整天在花順記的樓上替祖父打理他那十三隻貓咪的生活起居,照顧牠們的飲食,而老祖父,大清早起來,就到樓下鋪面的櫃枱前坐好,的的搭搭地打起算盤來,做售賣汽水的生意。
花順記得的鋪面,堆滿了竹籮、木架、冰箱和汽水瓶,鋪面的背後,是製造汽水的工廠,巨大的氣鍋爐呀、洗瓶子的大水桶呀、打汽的入瓶機呀,擠得滿滿的。汽水裝進瓶子的時候,常常要叫氣壓把玻璃爆破,碎片到處飛散,傷害人體,因此,老祖父從來不准花豔顏和花可久這兩個小孩兒到樓下來,一定要她們留在樓上。花豔顏聽從老祖父的話,整日在樓上給老祖父打理貓咪;花可久不喜歡貓,所以,她總是跑到屋子外面去,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她就可以走到叔叔們家去玩了。
其實,花可久並不是不喜歡貓兒,她喜歡的可是一隻一隻完完整整有頭有尾的貓。花順記的貓和別家的貓要不同些,因為老祖父不喜歡貓兒到處跑到處跳,每次收養一隻貓,他總是把貓的尾巴砍掉。他是這樣做的:把貓抱到廚房裏,握緊貓尾巴,按在砧板上,手握菜刀,一刀斬下去,貓尾巴就血淋淋留在砧板上了,彷彿這是一斬雞剁肉的事情。花可久看見過老祖父斬貓尾巴,所以,她看見貓就怕了,看見老祖父就繞路避開了。每次老祖父斬一次貓尾巴,老祖母總要在菩薩面前點一次香,一面不停地喃喃說道:罪過呀罪過呀。
花豔顏也許沒有見過老祖父斬貓尾巴,或者她見過,但她可憐那些貓,才對牠們特別溫柔,把牠們一隻一隻撫養得又胖又豐潤。為了保護貓兒,她連平日最害怕的蛇也不怕,真是一個奇迹。那一次,樓上的水缸背後躲著一條蛇,花豔顏當然是不知道的,她掀開水缸蓋想打一勺水給貓喝,才看見水缸的背後有什麼在蠕動,那是一條黑黝黝的蛇。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小說,1950年作,收入《鯉魚門的霧》(香港:花千樹出版),2000年。
「日出東山——啊
霧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霧喘着氣,在憤懣地吐着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着。……那包圍的網像有目的地又像漫無目的地循着一個大的渾圓體拋開去,擴展着,纏結着,或者來來去去的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滾,一秒一秒鍾地把自身編成一個更大更密的網。偶
現代詩,收入《櫻桃與金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年。
有得其牝者,與之媱,不能言語,惟笑而已
——《廣東新語》
魚啊,永遠不要和人類跳舞……
否則只有砧板是你最後的歸宿。
一九八四,我要與人類告別——
雖然我曾與你嬉戲,在上一世紀
小說,原載1961年1月至10月《南洋文藝》雜誌第1至10期,1962年由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
小說,收入《衣魚簡史》(新版)(台北:聯經出版),2014年。
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