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肥土鎮的故事〉(節選)
小說,1982年作,收入《鬍子有臉》(台北:洪範書店),1986年。
最初的時候 ,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豔顏,她就是知道肥
每次見面,他都會跟她分享一些有關海的故事,例如從前有一個漁夫,無意捕捉到一尾大魚,將牠放生。後來那漁夫遇上了風暴,船沉沒了,幸好魚領他回岸邊。她很喜歡有關海的故事,每當她聆聽這些,仿佛能夠忘掉局促的城市,面朝大海。
而她的雙手,在最後的一場比賽後,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自連勝了幾場比賽後,觀眾對他的期望愈來愈高。然而在一場賽事中,他不用一秒便被擊倒了。比賽前一天,他連續工作了十八小時。開賽不用一秒,對手便踢中他的小腹。他感到腹部絞痛,像養了一尾噬人的蛇,不住蠕動。他倒地時,不經意排出了稀爛的糞便,糞便從褲管流到擂台上。對手嗅到糞便的味道,看到他的褲管有棕色的液體流下來。
第二天他去了找她,像一個病漢伏著,她輕掃他的背,如風吹過起伏的原野。她感到他在抖,肌膚是肥沃的黑土,雙手若犁,翻鬆泥土。她忽然想起故鄉的房子,以及那些種田的日子。她告訴他,她家從前是種田的,老家旁有河,她小時候常到那裡游泳,有一次她從河中捉了幾尾蝌蚪回家,蝌蚪長大了,卻一直沒有長成青蛙,最後將牠們放生了。他說,蝌蚪在河裡總會變成青蛙。她又曾在深圳打工,宿舍的窗有鐵欄,員工不可以聊天,有次她的同房自殺了,但她覺得像個陌生人死了。他說城市險惡。她說鄉下沒工做。她那天接按摩的力度和以往幾次有點不同,沒問題他便伸手到他的下身。他離去時,給了她多一點的小費。
雨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沿著馬路走,兩旁是疊得高高的貨櫃,像兩面墻,中間是峽谷,人、甚至路上的貨櫃車,都顯得渺小。它恍如永存,但下星期,便是另一面墻。走了一段頗長的路,拐彎,前方有一個貨櫃箱,是工人的休息間,熹微的燈光照亮雨點。雨仍未停下來,到處是水窪,飛蟻浮在水面,有的掙扎,有的已經死掉,屍體隨雨點激起的漣漪飄蕩。
休息間散發一陣臊味,每次嗅到這氣味,就像掉進了一堆鱔魚中,近乎窒息。雨連綿不斷,氣味久積,更為濃烈。休息間中,幾個工友在打牌九,有的則閒聊,其餘的已蒙頭大睡。他在休息時,總獨自擊打霉爛的沙包。
他不時想起那炎熱的一天。那天大廈停電,她不能工作,便拿電筒到樓下找他。他打開門,是她。他們滿身是汗。她約他吃晚飯,他說好。拿著電筒,下樓梯,老鼠四竄。他們去了吃牛腩麵,然後再到海邊。
他們坐在載貨的木架上,靜默不動,就像等待運走的貨物。海水有獨特的氣味,她說。對,他說。看到前方的長堤嗎,阻住了水流,他說。她點頭。他想,如果陽光普照,便可以看到黑色的海水漂浮著死魚、垃圾。
她從口袋拿出了一根煙,遞給他,為他點火,也為自己點火。要到遠一點的地方,才可以看到無際的海,他說。總有一天會看到,下次來的時候,要去大嶼山看大佛,她說。為甚麼時候回去,他問。賺夠便回去,她說。風是熱的,他們大汗淋漓。你賺夠,我們便一起去,他說。他將煙蒂丟到海中,星火熄滅。
那個晚上,他們在大廈對面的便利店門口坐著,抽煙,等待大廈恢復供電。到日光微明時,大堂的燈才忽地一亮,他帶走她上樓,開了第一道鐵閘,再到走廊的盡頭,開門進到逼仄的房間。她坐在床上。要做嗎,她問。不夠錢,他說。待你離去前的一晚,我們去大嶼山,他說。
他開了電視,播《香港早晨》。他們坐在沁涼的地磚上,開了冷氣,但剛才的暑熱仍未完全消除。他拿出了一條黑冰,又到雪櫃,拿出兩罐涼粉,他說這樣配最好吃。他遞她涼粉以及湯匙。
罐子冰涼,沾滿水點。他想替她打開罐子,但指甲太短,陷不開,他伸指進去,掀起蓋子。他又開了自己的。他給她一根煙,他點火,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口煙,吐了一口,薄荷蝕進舌頭、喉嚨。吃一口涼粉,起初混和了煙的苦澀,後來一陣甜意湧來。香港人都這樣吃涼粉嗎,她問。不是,我自創的,他說。消暑不錯,她說。那天,他們還是做了,她說,錢可以遲點還。他給了她二百,說是上期。完事後,他們又睡了一會,已是十時正了,他們坐在窗前,看著大廈之間的天空。像不像河流,她問。你想像力真豐富,他說。
她離開香港前,他們去了看海。
他們到中環乘船,已是夜晚,海反射大廈的彩燈,像一片油污。他們下船,沿路到了酒店。放下行李,再到海灘。時候已晚,遊人散去。他們走向海。她起初有點害怕,但最後還是一步一步走前,迎著湧來的浪。直到浪浸過半節小腿,才停了下來。他說,這是海。前方有幾艘船亮著燈,大概在捕魚。他們再走前。她開始覺冷,抱著他,沙逐漸埋住了他們的腳掌。他忽然有一個奇想,如果在這裡站一天,他們便會被沙掩埋。海好闊,她說。
海風把她的頭髮潮成一束一束的,他撫弄著她的髮。他們回到海灘後的酒店。她來了南方那麼久,也沒試過在酒店安睡一晚,往往完了事,便離去。
進了酒店房間,她把手袋放在一角,然後坐在鏡前,將飾物一一除下,再卸掉濃妝。他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第二天早上他們仍然相擁,日光散落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她醒來,從眼縫間看見他仍然沉睡。他的相貌平平無奇,她以指尖輕輕撫著他枯乾的、厚厚的嘴唇,像探測一隻擱在乾地上的蚌是否仍然生還。他張開眼睛,看著她的臉。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臉,便轉身,背向他。太陽已經冒起,日光照著她的背,那些平時沒法看到的幼細的汗毛反映著微弱的金光。他握住她的手。密雲忽至,雨驟然落下,打在玻璃上。
小說,1982年作,收入《鬍子有臉》(台北:洪範書店),1986年。
最初的時候 ,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豔顏,她就是知道肥
小說,1975年1月至6月於《快報》連載,1979年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
(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
阿游到了候斯頓已經五天了。阿游喜歡航海。阿游喜歡船。我要到世界各個角落去走走,阿游說。當阿游和阿果一起上課的時候,無論上甚麼課,阿游總是把一本地理課本放在桌子上。課本裏有些明信片式的風景畫。金字塔,駱駝;剛
散文,1967年作。
哪!你話鍾唔鐘意咯!
如果近來不是忙得毒氣攻心,老早已要寫寫關於平洲了。你知,有時苦口苦面得自己睇見都唔開胃。去平洲那兩天,很久沒有玩得那麽開心過了。
那天起初是很倒霉的。我們這些平日不慣遲到的雷達表人馬,竟連打尖兼搶閘也趕不到火車。你地知唔知火車臨開前噹噹大響嘅鐘聲係要來做乜聲嘅呢?原來是要激死在天星小輪上等船泊岸的人。跑了上岸,嘿,架火車一陣間就睇唔見。
散文,原載2016年7月《香港文學》379期。
6 海底世界:美麗與危險
這是我能體驗到的,香港最美的海灣。
喜歡游泳的人,成了朋友。他們把潛水鏡、蛙鞋借給我。華富邨的海水異常清澈,戴上潛水鏡,看見自己被一群一群的火點包圍。火點的背上,有一個大黑
小說,收入《失蹤的象》(香港:Kubrick),2008年。
大魚洲
O城共有二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島嶼,其中一個叫做大魚洲,不但是O城最大的島嶼,而且經常有很多大魚出沒。除了大魚,還有海豚。根據記載,數百年前已有海豚在O城一帶水域游來游去。近年由於大魚洲進行多項大型填海工程,於是有人提出憂慮,擔心工程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