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永漢〈香港〉(節選)
小說,1955年8-11月在日本《大眾文藝》連載,1956年6月《香港》由東京近代生活社出版。中文版於1996年由台北允晨文化出版。
整個夏季之間,石澳的海邊因自用轎車階級的出入而熱鬧。道路兩旁成排停放左邊駕駛的敞篷轎車,女士們穿著上下分開的尼龍泳裝。紅色、藍色、黃色等各種顏色的遮陽傘下,胸前長著金毛的西洋人或躺著,或懶洋洋地眺望著遠方海上的船。沙灘是白色的,海是淺淺的藍色。
船泊岸的時候,風就會夾着海水的鹹味、海面的垃圾味、渡輪的汽油味,在岸邊翻起來,於是島上的人就知道有一批人要來,又有一批人要走了。英杰把單車停下來,看了看:外來的多是遊客,來這裏玩半天,當晚就走;碼頭兩旁小攤子的人已在招手了。英杰把腳一蹬,單車便又箭也似地,穿過這熱鬧的人群,向着通濟村的方向去了。
到了村口,四周靜悄無人,因為英杰沒有發現蔡婆正坐在屋外納涼。蔡婆搖着蒲扇,坐在屋外樹下的藤椅上。遠遠看去,準會以為她是睡着了。然而有時她又會突然睜開眼睛,看着前面的某些甚麼。福福守在蔡婆旁邊。福福是一條黑色的老唐狗。英杰的單車駛過,牠只張開一隻眼睛,看着他走了,便又無精打采地閉上眼睡去。
蔡婆的孫女佩欣在樓上的露台晾衣裳,看見英杰騎着單車在樓下經過。她把剛洗好的手帕向着陽光一揚,英杰的單車便從手帕下溜過,然後遠去。
英杰放好單車,拿着藥包,悄悄地進屋了。撩起門簾一看,美好面朝着裏面,躺在床上。英杰走過去,把手放在美好的額上,還是有點燙手。美好覺得有人,就醒了,轉過身來,看見英杰還沒摘下帽子,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兩邊胳膊都曬紅了。英杰拿開手,說:「三契姨,藥買回來了。」美好在枕上點點頭,說:「不是叫你穿有袖的衣裳嗎?」英杰笑着說:「趕着去就忘了,我現在去煎藥。」美好咳了兩聲,說:「洗洗面再去。」然而英杰已經轉身出去了。
美好又咳了兩聲,閉上眼,卻再也睡不着了。風扇在旁邊「胡胡」地低吟着;美好想起了久違了的蟬聲。她慢慢地坐起身來;窗外有些東西在閃動,是遠處榕樹的枝在微微地搖晃,好像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在河裏擺動。陽光穿過樹葉打在地上,像水點濺開來。遠處傳來一陣陣的狗吠;美好把頭擱在冰涼的窗框上,跟着陽光向外邊望去。
蔡婆忽然聽見福福吠了,就知道有陌生人來了。果然,兩個行山打扮的年輕人,背着背包,手裏拿着行山杖,正向這邊走來。福福先是耳朵轉了轉,見那兩人愈走愈近,便站起來走上前。年輕人登時站在原地;其中一個高的拿起行山杖,在空中揮動,福福便猛吠起來了。蔡婆「噓」了一聲,福福便走到蔡婆的身邊,只是不肯蹲下來。蔡婆招招手,示意高個子過來,高個子便一邊瞟着福福,一邊慢慢走近。蔡婆拿起平時用來當拐杖用的長傘,在高個子的行山杖敲了敲,瞪了他一眼。兩個年輕人對望了一眼,訕訕的,也就走了。
蔡婆把身子向後靠,藤椅便「咯吱咯吱」地叫起來了。這個夏天好像特別長。她看着那兩個人,往通濟小學那邊走去。看着看着,這次蔡婆真的睡着了。
通濟小學有一個不大像學校的名字;然而,這的確是一間小學──起碼曾經是。
起通濟小學的人,叫做陳仕安。這好像一個讀書人的名字,然而陳仕安是個不識字的漁民。陳仕安是本村人,後來不知怎地,在外面發了財,就回到島上修橋補路,還起了小學。有人提議學校的名字就叫「仕安小學」,陳仕安說:「我不要拿錢買個虛名,我要實實際際的。」於是,陳仕安就把學校改名為「通濟小學」。
最光輝的時候,通濟小學有百多學生,一至六年級都齊了。由ABCD,到甲乙丙丁,到一二三四,都是師範畢業的老師教的。更有好幾年,通濟小學六年級的英文,是地地道道的洋人教的呢。西洋人的名字叫彼得,本來是為了吃海鮮來的,豈料一踏上岸,他就被一個女孩子迷住了。這女孩子是裁縫的女兒;彼得為她住了下來,在通濟小學裏當上了英文老師──老一輩的還記得,婚宴上新郎哥彼得老把筷子掉到地上。過了好幾年,兩個人生了一個女孩。有一天,彼得說去釣魚,出了家門,就沒有再回來了。有人說,他掉進海裏去了,也有人說他可能跟別的女人跑了。也有人說他拋妻棄女回英國老家了。
裁縫的女兒拖着六歲的孩子,坐在碼頭的石墩上哭了大半年。終於有一天,蔡嬸,也就是現在蔡婆,在碼頭買魚的時候,不小心讓魚跳到裁縫的女兒身上了。裁縫的女兒哭着,冷不防被大魚嚇了一跳,馬上站起來。蔡嬸連連說了幾句「不好意思」,裁縫的女兒忽然不哭了,說:「你要賠罪的話,這尾魚請我和我女兒吃。」蔡嬸以為自己聽錯了,轉念一想:她也許是傷心過度,有點瘋傻。於是蔡嬸便點點頭。就這樣,裁縫的女兒一手抓着魚尾巴,一手拖着孩子,回家去了。那魚在她手上,還是鮮蹦亂跳地扭着呢。自這次之後,裁縫的女兒就不哭了。她把家裏的衣車找出來,在家闢了個小角落,替人家改衣服,後來又縫一些小手帕、小手袋,賣到碼頭的小店裏,做遊客的生意,就這樣把孩子拉扯大了。
小說,1955年8-11月在日本《大眾文藝》連載,1956年6月《香港》由東京近代生活社出版。中文版於1996年由台北允晨文化出版。
整個夏季之間,石澳的海邊因自用轎車階級的出入而熱鬧。道路兩旁成排停放左邊駕駛的敞篷轎車,女士們穿著上下分開的尼龍泳裝。紅色、藍色、黃色等各種顏色的遮陽傘下,胸前長著金毛的西洋人或躺著,或懶洋洋地眺望著遠方海上的船。沙灘是白色的,海是淺淺的藍色。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