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吐露港上〉(節選)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6 海底世界:美麗與危險
這是我能體驗到的,香港最美的海灣。
喜歡游泳的人,成了朋友。他們把潛水鏡、蛙鞋借給我。華富邨的海水異常清澈,戴上潛水鏡,看見自己被一群一群的火點包圍。火點的背上,有一個大黑點,海龍王練毛筆字,每條魚點一點。這是我在華富邨認識的魚,偶然釣到,沒想到在水底見到那麼多。有人把拆下的雨傘骨磨尖,加上車輻條、木板、強力橡筋,製成魚槍,出水時高舉被魚槍貫穿的石蟹。我也曾自製魚槍,拆下一根雨傘骨,在後樓梯抵着粗糙的水泥地磨呀磨,把一端磨尖,橡筋穿過另一端的圓孔,在水底拉弓似的把魚槍後拉,一鬆手,魚槍軟軟地推進少許,就下沉了。只好徒手掀開石頭──沙泥滾滾,一隻青紅的石蟹,從石頭下竄出,邊逃走邊舉起兩隻鉗子,盯着我。看到大蟹總是特別興奮,禁不住追,並且伸手,卻又忌憚那對鉗子。戴上粗布手套時,膽子就大得多了,抓到大石蟹,出水一看,竟是隻小蟹──潛水鏡把石蟹放大了。
某一處石灘的水底零零星星埋伏着海膽,密匝匝的黑長刺在水流中晃動,好像盤算着甚麼。所以我就中招了,上岸時腳一踩,哎喲的叫了一聲,上水後只見腳掌淌着血,拔掉斷刺,有一根插得太深,拔不出來,要翹着腳掌一跛一跛回家,用指甲鉗拔。下次游泳穿上白布鞋,再下次游泳,上水前總提醒自己,瞪眼看一看水底有甚麼。
水母也是常見,我們口中的白炸,有的很大,微黃,垂着一叢長髯,大家知道厲害,看到必遠遠避開。可是有一年夏天,華富邨的海面,漂着很多沒有觸鬚的水母。有人張開五指一撈,整個水母出水,圓圓的在掌中,十足大菜糕,卻無比晶瑩,陽光下水灕灕的清亮。他把水母拋到石灘上,大家走過去看,有人用手指戳,說,一點都不痛。於是,大人小孩,都伸手在水中撈水母,拋到岸上,這裡,那裡,一隻一隻躺在岩石上,陽光下曬溶了,軟軟的不成形狀。我和星球人也撈了很多,還像擲雪球的互擲,水母在岸上飛,我們在岩石間縱跳閃避。
幾天後,我在淺水中看見一隻很小的水母,只有一圓硬幣大小,手掌一撈,火燒電殛!瞪眼一看,水中的小東西垂着三四條長長的觸鬚。上岸後看看手掌,一條條血紅的傷痕,又痺又痛,真的被火燒傷了。馬上拖着受傷的手回家,塗了很多莪朮油,第二天,第三天,塗了幾天莪朮油才消痛。
許多年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說,他和一個友人在深水灣游夜水,雙雙被白炸炸傷,他受了重傷,他的朋友死去了。他說:滿身鞭痕,痛不欲生。
我聽後背脊發涼,眼前是黑暗的深海,無形的閃着幽光的東西,一收一縮,一晃一晃。
10 守護華富:滿山神佛向滄海
我一個人重回華富邨,帶着照相機,沿途拍照。華美樓地下,昔日的幼稚園,變成南區長者綜合服務處。一輛接載老人的十四座小巴停在門前,車身當眼處印着「用心關懷 以心連繫」。正對釣魚台,海景優美的華康樓,外牆新髹,但整幢大廈老得要用鋼架支撐。
瀑布灣公園比以前更加美麗,種了很多樹,洋紫荊盛放濃艷的紫花。我走下石階,只見海邊圍着一列長長的綠色鐵欄,一直延伸到釣魚台。幾個工人正在修葺斜坡。
穿過鐵欄的空隙,只見左邊的山坡,密密麻麻擺滿了陶瓷神像,觀音、福祿壽、大肚佛、如來佛祖、關帝、鍾馗、八仙、濟公、財神,或站或坐,或盤腿修練,或舉臂向天,或輪轉千手,慈和微笑,怒目猙獰,回眸含悲,不憂不喜,成百上千的神佛,在山坡列出奇特的仙陣,千目凝對滄海。
而這時海浪洶湧,潮水怒擊岩礁,轟然星碎,浪花四濺,正是水漲之時。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這泳棚竟有如此氣象,滿山神佛,守護華富,成了華富邨海灘的一道風景。
泳棚一帶的路,都鋪了水泥,有可供上香的小神龕,有遮陽擋雨的棚屋,裡面有方桌、椅子、掛畫、電鐘,還有數十神像在供奉台上,陰影中緊盯洶湧的大海。
多少年了?終於,一個可以讓人躺臥、曬太陽的水泥平台建成了,還有方便下水的石級、扶手,不必像以前,要小心翼翼走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上,隨時摔倒。我唸初中時,農曆年後,常見泳客把家中的桃花、五代同堂移植到這裡,山坡擺放的觀音、佛像漸漸多起來,底座都加上了水泥,牢牢黏在岩石上。我曾把一個瓷觀音放到這裡,現在滿山神佛,不知我的觀音,站在哪裡觀滄海,看着日出日落,燦爛星辰,在華富邨的天空上運轉。那年代,總有一個最熱心砌建泳棚的五六十歲男人,常在這裡搬石頭,他的腦中,一定有一個夢想的泳棚和大海。水泥平台下,無數石頭,無數手掌,把水泥地上行走的人,一一承托。他還活着嗎?我彷彿仍然看見他,穿着藍色的泳褲,光着上身,或披着大毛巾,完成了一點點工作,天黑前沿着瀑布灣的斜路,緩緩上行。
我在泳棚待了一會,就走向釣魚台。釣魚台如此殘破了,老是被鐵欄圍住,居民卻用了各種方法越過鐵欄,來到這裡游泳、釣魚。釣魚台右邊有點崩塌,我爬過水渠,來到石橋上,開始用刀片切蝦肉,拋絲釣魚。這曾經是星球人和我,他弟弟和我弟弟常來游泳、釣魚的地方。
「你還記得星球人嗎?」有一次,我問弟弟。
「記得,香樹輝吖嘛。」
「他以前住在華興樓,你有沒有碰過他?」
「沒有啦,聽說移民了,哈哈,飛到另一個星球,他都不是地球人。」
我笑了。我們是看了七十年代放映的美國電視片集《星空奇遇記》,給香樹輝改名星球人的。那些集體在華富邨看見UFO的人,會不會因為看了電影《第三類接觸》?那是一個時代的集體想像。UFO、飛碟、星球人。
魚絲突突突突顫動,有魚,一挫,魚絲卻輕如無物,魚餌給魚吃掉了。
又見到你,太難得了。是水下的聲音,從魚絲的另一端傳來,就像打電話。
華富邨不久要拆了,回來看看。
不下來游泳?我等了你很久了。
我長大了,知道海裡有海膽、白炸、毒海蛇、鯊魚,還有水鬼。
還有暗流。
我已經不敢在這裡游泳。
又死了一個中學生。
我知道,放學後和兩個同學在瀑布灣游泳。蛙人搜索到凌晨,才在華美樓對開的海底找到他。我在網上的新聞看到了。
他就坐在那裡。有時哭着要找媽媽,有時傻傻地望着大海不說話,有時又不斷向大海扔石頭。
我別過臉,果然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中學生,看來剛剛游完水,校服濕濕的,坐在海邊,潮水湧到他的腳踝,偶然有浪花濺到他的身上。天空滿是陰雲,海風吹過,帶來似苔蘚又似鹹魚的氣息。
我們都不聽勸告,加上圍欄鐵鍊上了鎖都沒有用。水污流急,那一次,我幾乎沒頂,真凶險。
你應該死了很多次。
是你救我?那一次,把我往上推……
有嗎?老是下雨,天空都似大海波濤洶湧,雷電交加,頭上的帳篷積了很多水,不斷壓下來,我就用一根棍往上頂了幾下,讓水從兩邊瀉走。你知道,我們只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你們來了,我們連躺下來的地方都沒有了。
但華富邨快要清拆,梁振英……
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樓塌了。五十年。
這裡可是我認識世界、人生的開始。
那時你真係好鬼曳。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小說,1948年起在《華商報.熱風》連載,後由香港文苑書店出版,1952年。
為着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着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着野草。地面凌亂地堆着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裏。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裏,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
現代詩,原載1973年8月10日《中國學生周報》1099期。
海從你的臉頰開始
伸延往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
你帶着這麽一本書離去
裏面有幾年的悲歡憂喜
高興你帶着它輾轉途中
小說,原載1961年1月至10月《南洋文藝》雜誌第1至10期,1962年由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
小說,收入《微塵記》(香港:匯智出版),2017年。
船泊岸的時候,風就會夾着海水的鹹味、海面的垃圾味、渡輪的汽油味,在岸邊翻起來,於是島上的人就知道有一批人要來,又有一批人要走了。英杰把單車停下來,看了看:外來的多是遊客,來這裏玩半天,當晚就走;碼頭兩旁小攤子的人已在招手了。英杰把腳一蹬,單車便又箭也似地,穿過這熱鬧的人群,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