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經九龍城繞啓徳機塲再往東走的巴士,最遠到牛池灣為止,再往前便沒有馬路,只有崎嶇小徑可走。遠望現在偌大的觀塘工廠區,當時還是一片爛地,那是香港開埠以來毎天由躉船傾下垃圾坭頭塡成的。起初的形狀像一個不規則的半島,後來的觀塘道當時還有很多地方在水裏。三個人從牛池灣下車,走了差不多一小時彎彎曲曲的小路,才到觀塘。
在亂糟糟漚着霉氣的垃圾島上,東一處西一處地挖成許多横七豎八的壕溝。大牛奇怪道:「當年『蘿蔔頭』攻港島是由鯉魚門横渡的啊,幹嗎要在這裏挖這許多戰壕呢?」
木根笑道:「你看,前面不少人還在挖呢,難道現在還打仗嗎?」他指指旺娣說,「我也帶着她做過這行業。挖這些坑是為了採垃圾礦啊。把掘出的垃圾爛坭用簸箕在水裏淘,就可以淘出廢銅爛鐵呀、玻璃呀、骨頭破布呀,運氣好的還會淘出金銀首飾一類値錢東西來。把淘出的東西分門別類,有人會收買。」他又叫大牛看前面,「那一堆堆用垃圾堆起來的破寮屋,不就是收買破爛的嗎?我現在就是要找一個賴皮傢伙討回一點舊賬的。」
木根牽上旺娣,跟大牛談談說說,來到一處專收廢銅爛鐵的寮屋。木根上前道出來意,一個軟皮蛇似的傢伙,東拉西扯半天,給你一個沒結果。大牛看看不是路數,把鴨舌帽往後腦勺一推,捋起衣袖,兩手叉腰對木根道:「老弟,走!別再跟他泡蘑菇了。」又故作假笑問對方,「怎樣?我明天再打發人來收吧。不過弟兄們人多,你得看着夠打發他們的茶錢才好!」大牛門牙漏風,笑着說話時更有點不淸不楚,現在倒也給他平添了幾分潑氣。
對手不是容易給嚇倒的脚色,不過恰巧有個人像要跟他商量一件大買賣,只好胡亂掏出幾個錢,把三個人連推帶哄給打發走了。
走到茶果嶺,三人都已渾身大汗。等了半天沒船過海,只好又向前走。木根看旺娣走不動了,便馱她。後來大牛也替木根馱了一會兒。到得鯉魚門,已經晌午。旺娣叫肚子餓。這一趟木根堅持要請吃飯。木根在道一帶倒是識途老馬,他找到一處賣便宜貨的潮州攤解决了一頓,然後過海。旺娣上了船,人也變得高興一點。水上人到底只有踏脚在艙板上時,才有眞正回到了老家的感覺。
到淺水碼頭村,木根只見人家比前冷落了,原來大牛家就住在當年揑泥爐子的石有才對門,可是石有才早已不知去向。大牛在灶前角落掏呀掏,還掏出當年狗蛋揑的兩件東西來,是一條魚和一隻像鴨子的東西。經過多年時間,灶火已把泥巴烤得熟透,旺娣喜孜孜的把它要去了。木根對旺娣說:「當年爸爸捎回狗蛋最後揑的那一袋東西,埋的地方我記得。」旺娣聽說,便吵着要挖去。
三個人向亞公岩方向走。到了當年許多住家艇擠在一起成村成落的地方,木根找到從前自己家破艇附近往下挖,可惜只挖出來一堆受過潮又乾了的泥巴,裝東西的紙袋還留了一點痕跡可以辨認。
筲箕灣和亞公岩一帶,已有不少低矮的房子在殘垣瓦礫中建起來。仁昌盛的嶄新金字招牌,也在一座新落成的三層樓房外掛起。可是沒瞧見裏面有人,也不像是在做買賣,問問一個舊街坊老漢,他捋着鬍子說:「李家在打仗時發了財,現在家當可大啦。祖居大槪只留作一點紀念,不派什麽用場的。」
兩個大孩子和舊街坊鄰里話家常。旺娣枕住她哥哥的腿躺下,在熟識的海邊讓熟識的海風吹拂着,她才一閉上眼睛,就像從前躺在她母親懷裏那樣立刻走進了夢鄕。五年來,木根一直對她盡了母親、父親和哥哥的三重責任。
海生海長的人,海對他們是親的。海水裏有他們世世代代祖先辛苦工作時揮下的汗水,有他們流下的眼淚。像農人的血汗也滋潤過自己脚下的泥土那樣,受過滋潤的海也像泥土酬報農人那樣地酬報漁夫。漁夫也拿海賜給他的收穫物滋養他自己。於是,海的一部分又變成漁夫的血、漁夫的肉。毎當他在海的面前閉起眼睛,就聽見海的聲音:「我的身上有你,你的身上也有我。」
「回去吧,不早了。」大牛碰一下正在對着海出神的木根,遞給他兩塊餅。大牛自己也在吃。
「 好,等旺娣睡醒就走。 」木根接過餅吃。一會兒,旺娣揉着眼睛坐起來,木根塞給她一塊餅,邊吃邊牽着走。
電車把人從筲箕灣儎到中環。硬的輪子顚簸在硬的軌道上,百數十年來一直是高聲吵架似的轟隆轟隆着,那使人發昏的響聲,叫旺娣嘟着嘴說她寧願走路。
當時,中環有好些大建築物身上的彈洞,還沒給補上補釘。中央書信館騎樓底準備作逐屋戰用的防禦工事,也還沒拆除。如今擺在那裏充場面的幾件銅飾,當時也還躺在海底喝鹹水。好在大牛到中環來的目的,不是為要看這些來的。他很想見識一下的,倒是仰慕已久的玻璃皮帶。木根無所為地牽上旺娣跟着走。三個唏喱呼嚕的泥孩子,旣不敢闖入連卡佛什麽的,便穿進利源東西街。好在果然有三兩條寶貝似的貨色,裝在透明盒子裏吊起陳列。有人說,水手大兵帶進來這末一條,估計可以換去一個普通人辛苦工作十天半個月的收入。有些夠想頭的人買去割碎作成錶帶賣,還可賺錢。但眞正有超級生意頭腦的人,却正在動念頭就地建廠賺取眞正可觀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