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山——啊
霧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霧喘着氣,在憤懣地吐着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着。……那包圍的網像有目的地又像漫無目的地循着一個大的渾圓體拋開去,擴展着,纏結着,或者來來去去的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滾,一秒一秒鍾地把自身編成一個更大更密的網。偶爾碰上了大浪灣外向上噴射的浪花時,它,霧的網,便會無可柰何似的,稍一迴避,似乎讓開了一條路來了;但很快地,等那兀突而來毅然而退的浪花由白色的飽和點——那顆顆向上濺起的水點——隨着一陣嘩啦的哀鳴而退敗下來還原成海的一部分——藍——的時候,霧,喘着一口口氣的霧,又慢慢的向海的平面處降落,伸出,開展……
從四面八方,霧是重重叠叠地滾來的呀——
從清水灣,從將軍澳,從大浪灣,從柴灣,從九龍的山的那一邊,霧來了;霧集中在鯉魚門海峽上,然後向筲箕灣的海面拋放出它的密密的網。——它包圍着每一隻古老的木船,每一隻身經百戰滿身創痕的捕魚船,每一面因沒有出海而已垂下來破舊了幾經補綴但只要扯起來時仍能禦風抗雨的帆;它包圍着每一隻上了年紀而癱瘓再水淺的地方的可憐的小艇,連同那原不屬於筲箕灣海面的僅有的幾隻外來的舢舨……
霧包圍着埗頭。
霧包圍着坐在埗頭邊的一個石級上的梁大貴。
霧也彷彿包圍着這個十五年來生活在海洋上的老海員這時候那份異樣的心境。
載着太重的記憶,現在,他,四十歲的梁大貴底心在向下沉,向下沉……
這是一個三月尾的早晨。四周的魚腥味沒有十五年前(和梁大貴連結在一起的那些歡快或痛苦的往日)那些濃厚和可愛。那時候,埗頭週年都熱鬧,四季都「熱烘烘」來往着各種各樣的人。那時候,埗頭上的厚石板永遠響着穿着木屐,穿着鞋的,更多的是赤着脚的人底腳步聲。那毫不單調也永不乏味的聲音,混和着小輪行前的汽笛叫鳴,混和着出海的漁船上夥計們起錨扯𢃇時的呼嚷,混和着埗頭上扛夫們的「杭唷」或吆喝,衝擊着,鬥爭着——一任潮水漲,潮水落——它,那份十五年前的埗頭所不能缺少的聲音,此起彼落,是永無休止的……
梁大貴就是那些赤着脚有着壯健的身體的粗漢子中的一個。他工作着,忙碌着,喘着氣,在這埗頭上。這埗頭,他記得,十五年前還有一個熱熱鬧鬧的碼頭。那時候,他每天有幾班小輪開出,到海的那邊紅磡去。小輪從這兒帶去了人,大担小担的魚,和其它貨物,又從那邊帶回來人,都是熟識,純樸,可親的臉——更帶回來大籮小籮的瓜菜……。他大貴,就曾經有過一個時期的來來去去的,替別人「帶貨」,上上落落在這樣的渡海小輪上。他記得那時候,小輪是沒有「樓上」「樓下」的:各種不同的人,買着同一票價的船票。沒有誰看不起誰。他記得太和居(茶居)的老板就常常拍着他大貴的寬闊的肩膊說:「大貴,你有出息的!」說完又常常硬拉着他回到太和居裏,叫他坐下,拿剛出籠的大飽給他吃。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總是紅着臉說:「呃,那麽點小事,算得甚麼……」因為他覺得就算有時替他們太和居帶點茶居要用的甚麼回來,也不一定要那樣客氣的招待的。還有,船排廠後背那家山貨店的德叔就常常請他帶點貨物來往,給他一點報酬,但他總是拍拍胸膛說:「德叔,我大貴要贃錢,也不贃你德叔的。」德叔也就更看得起他。他就曾經親耳聽過德叔在他身旁對別人說過:「大貴將來一定大富大貴!這小夥子不怕吃虧!」
是的,梁大貴從來吃別人的虧,但都不計較。誰都喜歡有這末一個夥計。找事做,他一點也不愁。東家不着西家有。憑一副粗大胳膊,氣力大,脾氣好,到那家換不到口飯吃?到那裏,隨便那裏,會掙不到點錢?——是的,那是廿五歲的梁大貴就是那樣有自信心的一條好漢。他想,有一天,有機會出去,一定會掙到大把錢回來。
十五年彷彿很容易,又彷彿很困難的過去,像鯉魚門來來去去的三月早晨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