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香港──一九六〇〉(節選)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為着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着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着野草。地面凌亂地堆着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裏。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裏,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他的心是重沉沉的,腳步不期然地慢下來了。
就這樣惘然走着的時候,突然有一陣哭泣聲傳進耳鼓。高懷停下來注意地聽,發覺那哭聲是在堤邊傳來的。他帶着好奇心摸索着走前去。在靠近堤邊的一堆磚頭中間,有一團黑影在那裏蠕動着。他站下來喝問一聲:
「誰在那裏?」
沒有反應。高懷走前一步,看出那是一個人;低了頭,兩手掩住面孔在抽咽。在驚異中,他伸手把那人的肩膊搖一搖:
「哭什麼呵,朋友?」
對方不回答。高懷從衣袋裏掏出一隻袖珍手電筒捻亮,另一隻手扳起那人的頭。在火光裏,他看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臉上閃着淚光。她穿的是黑衫,頭髮披在肩上。不提防給火一照,她便掙扎着低下頭去。高懷捻熄了電筒,有點意外的感覺:
「究竟為了什麼事情,這麽夜的時分,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哭呢?」
反應依舊是沉默。高懷耐不住,重再把她搖着問。這女人才不耐煩地答出一句話來:
「和你沒有關係,不要管我罷!」一面反抗地推開他的手。
與其說要滿足好奇心,倒不如說是給那一種近於倔強的態度攝住了;高懷追問她:
「惟其和我沒有關係,你才不妨讓我知道。究竟什麼事情使你這麽傷心,不可以告訴我嗎?」
「尊重我好嗎?先生,我請你不要管我呀!」抬起頭來,依舊是不耐煩的樣子回答。
「但我問你是出於好意的哩!」
「我請你不要管我,難道又是惡意的麼?」
這回答使高懷困窘,可是事實使他不能不管。堤岸下面是海,他意識到一個哭着的女人留在這裏可能有怎樣可怕的下文。但是從這女人倔強的態度看來,要想問出一些什麼,或是要為她做些什麼,都是困難的事。他只好說:「姑娘,這海邊太冷,我勸你還是早些離開的好。我這勸告又是出於好意的哩!」
可是這女人不理會他的話,只顧自己哭。沒有辦法,高懷便踏響腳步向前走;一面若無其事地吹看口哨。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迅速站起身子,想堤邊踱出去,顯然她已不容許自己再猶豫。她向滿了濃霧的天空望了一下,又垂頭注視下面的海,隨即堅決地把身子向前面一衝。
電筒的光一閃,一隻手飛快的從後面抓住她的臂膀,同時一個聲音喝出來:
「你要怎樣?」
高懷實在並未離去。他只是故意走開,卻悄悄的繞到那一堆磚頭後面,躲在角落裏注意着那女人的動靜。果然不出所料,他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幸而還來得及用兩隻手抓緊了她。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高懷把她按倒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坐下去。
女人不回答,卻哭得更悽切。也許覺得連死的自由都沒有,而求死的勇氣又遭着打擊,一時感到茫然起來。
「告訴我,你有什麽苦衷呢?」高懷重複地問她。「你這樣做之前已經想透了嗎?」
「想透了。」語氣是很堅決的,不過態度卻和緩了一點。
「為什麼想出這件事來?」高懷不放鬆這個轉機。
「為着戀愛嗎?」
女人不答。
「為着生活問題嗎?」
也不答。高懷不得要領,可是哽住喉頭的話總得吐出來:
「不管你為的什麼,你也得聽我說,姑娘,死決不是困難問題的解決辦法。世界上也許有很多人比你更不幸,比你更需要去死;但是他們不去死,為了什麼?便是因為對前途還有信心。他們都相信,一個人只要向前奮鬥,到底會在絕路上尋到出路的!」
女人在漸漸微弱下去的抽咽中,忽然從鼻子哼出一聲輕微的冷笑。「先生,你的道理講得真好!」這樣譏諷地插一句話。
這反應出乎意料,使高懷感到一點興奮,急忙說:
「這是事實呀!一個人既然生存到世界上來,就應該生存下去,這是人的權利。對於一切阻礙我們生存的東西,我們都應該把它一腳踢開去。」
「你說得很動聽,但是先生,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痛苦。」
「痛苦?」高懷接上去說,同事故意笑一聲:「哈哈,我相信我的痛苦不比你輕。同樣的,你不是我,你也不會知道。如果我要自殺,容易得很,我的住處並不遠,不消十分鐘,便可以跑到這裏——撲通!這就完事。可是我不這樣做,而且決不肯這樣做。我希望你學我的樣!」
女人靜下去了。與其說是給高懷的率直的態度和演說似的動作引起興味,使她暫時忘掉一切;不如說是他的耐人玩味的議論把她引進了沉思。
「算了罷,姑娘,」高懷趁這機會加緊他的勸告:「你不願把你本身的事情告訴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希望你接受我一個要求:馬上離開這裏。」
「離開不離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由,你走你的罷,先生。」
這反應使高懷困窘。他也套了她的口吻說道:
「走不走是我的事,難道我又沒有我的自由麼?不過,爭執這個問題是無謂的,與其大家都不肯離開,不如索性大家都離開罷,好嗎?我同你一齊走,怎樣?」
女人不回答,卻依然動也不動。正在這沒法轉圜的時刻,堤岸的盡頭處傳來沉重的皮靴聲,同時有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在濃霧裏閃動。高懷趁勢催促道:
「趕快決定,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我便把你交到警察。這對你沒有好處。你不知道自殺在香港是犯法的麼?你打你的算罷,我不管。」
女人向電筒的光那邊望,來的果然是警察。她有些惶惑,立即站立起來。
「還是走罷!如果你不介意,不妨裝出情人的模樣,省得給他查問的麻煩。 」
女人沒有了主意,挾住手袋把身子挨住高懷。警察已來到跟前了。她不能不同高懷一齊走了。
穿過草坪,走到柏油路邊的時候,高懷才開口問她:「你的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
「我沒有家。 」
「怎麼?你沒有家? 」高懷楞住了,「那麽,你從哪裏出來的?」
「從一個出來了就不能夠再回去的地方。 」
話說得奇特!高懷不由得停下步來。困難的是她不肯道出自己的事,他沒法了解她這句話的內容,只好問她:
「那麽,你此刻打算到哪裏去呢? 」
女人搖搖頭:「我不知道,是你叫我走的。」
這可把高懷窘住了。滿以為說動了她離開海邊,他的義務便算完結,誰知竟然是問題的開始。而她卻表示過沒有去處的。高懷思索了一下,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你出來了,有人會找尋你嗎?」
「鬼才會找尋我呢!」
「沒有親戚嗎?」
「沒有。」
「朋友呢?」
「也沒有。」
高懷的主意於是決定了:「那麽,你跟我走好了。」
「跟你走?」女人閃開身子,問道:「到哪裏去?」
高懷恐怕她懷疑他的用心,加重了語氣說:「如果你信任我,你便跟我回我的住處去。」
可是女人站住不動,遲疑着:「方便嗎?」
這一問喚起高懷一個醒覺:沒有解決的房租問題,雌老虎的一副可怕的面孔,明天的難關。……他的心不期然沉了一下。但是仍舊硬着頭皮應道:
「不要緊,住一晚再說。走罷!」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散文,收入《南洋風土見聞記》,19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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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09年由香港日閱堂出版。
突然,海面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大粒痣最先醒來,弓著身子站在船尾,咕咕地叫。阿游將燈泡調校到最亮,聽見聲音由遠而近,好像有人向這邊傾倒什麼,又像滾滾沙塵。不是鯨魚,阿游說。我和阿木連忙叫醒大家,莉莉和米高急忙舉起相機。聲音已經很接近木頭號了,阿木緊張地握着士巴拿,呆媽摟著阿呆,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