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吐露港上〉(節選)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整個夏季之間,石澳的海邊因自用轎車階級的出入而熱鬧。道路兩旁成排停放左邊駕駛的敞篷轎車,女士們穿著上下分開的尼龍泳裝。紅色、藍色、黃色等各種顏色的遮陽傘下,胸前長著金毛的西洋人或躺著,或懶洋洋地眺望著遠方海上的船。沙灘是白色的,海是淺淺的藍色。
不知不覺間,日曆已經進入九月,但熱帶的海仍炎熱如盛夏。不過倒是一度相當多的學生踪影大為減少。然而到了週末,自用轎車的數量反而比仲夏時更多。
當金龍潛入海底時,春木在小船上隨波漂浮,眺望著海邊聚集的人們而消磨時間。也許船夫偶爾觀望乘客時的心情也像這樣吧?會以浪漫的眼光看海的人,只有把錢投入海裏的人們。像船員或漁夫想從海裡撈錢的人,海是極其單調無聊的地方。
有一天黃昏,當春木心不在焉地眺望海邊時,金龍突然上船,過來站在他的面前,春木驚訝地抬起臉,剎時堅硬的拳下飛下來。他來不及閃。
「混蛋!」
小船隨著大大的搖擺,春木險些落入海中。在晃動中,春木的眼前出現了他懸掛的龍蝦袋。
「我一直覺得奇怪,原來是你做了手脚。揍死你!」
「能揍死就揍死好了。」怒火在胸中爆發,春木忘掉了處境,但也沒有力氣還擊。
「你是竊盜,到今天為止,我開除你。」
「什麼竊盜?你才是竊盜。」眼圈已腫脹發青的春木喊回去:「這個工作不是二人一起開始的嗎?就算我不開口,分我一半才是常理。但你一個人獨佔,我只好出此下策?」
「什麼話?不服氣就自己潛入海中,看看捉得到捉不到一隻蝦?一隻都捉不到,還敢講大話。」
「講大話的是你,要不是我告訴你,你那裏知道這邊有龍蝦?你這種人不是人。」
「嘿嘿,假使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怎麼會雇用你這樣笨手笨脚的人做船夫?」金龍非常冷靜,「但現在不想讓你划船了。走開,我自己划。」
金龍從春木手中搶過漿,立刻朝陸地劃動。船一靠岸就自己扛起漁獲,頭也不回地走掉。
春木獨自留在籠罩夜色的沙灘,癱瘓般坐在沙上,只有拍打海岸的波浪聲強烈地敲打著他的心。濺起白色泡沫的浪潮沖洗著他的脚,又退回去,他卻沒有力氣站起來。仿佛覺得就這樣被海浪擄走也無力抵抗。
「喂,怎麼了?」
抬頭一看,是老李站在面前。看到春木死魚般混濁的眼神,老李已明白了一切。
「運氣不好。這麼久都沒有被發現,今天是怎麼搞的,被他發現了?」
春木沒有回答,只是茫然失神地坐著。
「不過,反正這種工作天氣冷了就不能做,就當做提早結束吧。」
聽了這話,春木冒起了無名火。
「你這樣說,氣就消了。但你多少替我想想。」
「嗨嗨,別光火。要打架,也要看對象。像他那種人,幾條命都不夠。」
「你以為我怕他?」
「不以為。但俗話說,輸就是贏。這傢伙雖然說不要和你一起幹活了,不過,也許不出二、三天就會來求你哩。」
「開玩笑,再和這種人一起做,怎麼受得了?」
「喂,這種說法,簡直像小孩子撒嬌。在大人的世界,只要對方有利用價值,再不高興也得咬牙忍受。後脚踢沙的事,過後再來也不遲。」
老李的話像預言,充滿了自信。
不久,他的預言一點不差地證實了。因為大約過了三天的早上,金龍發出高大的脚步聲,踩著木板屋的梯子上來了。
「喂,小賴,幹活去囉!」
裝睡的春木肩頭被他猛力搖動,沒有辦法繼續假裝。
「你不是說開除我了?」
「嗨,不要生氣。那天我也不對。不過,從今天起每次給你二十塊錢,可以吧?」
金龍換了一個人似的,以討好春木的語氣說話。
「要當船夫的人多得不得了,但搭檔還是要意氣相投的傢伙。」
金龍的內心,春木早就看穿了。因為雇用不知底細的廣東人做船夫,無法安心潛入海中。這一點,如果換做對象是春木,隨時可以用暴力制伏。
「喂,夥伴。」
再度被這樣稱呼時,春木全身酥癢起來,覺得三天前的怨恨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知道了。」春木仍背對著他,享受著小小勝利者的喜悅。
夏天已經所剩無幾,到海邊的人們一天比一天減少,只有對氣候不太敏感的西洋人,在黃昏時分駕車來轉一下而已。他們似乎不是來海水浴,而是躺在沙灘享受日光浴。
隨著這些人們的減少,春木他們出海的日子却相對地增加。顯然捕蝦的日子已不多,金龍自己也焦急起來。不過,與其說是想趁現在打拚以備過冬,不如說是自覺青春漸流逝,欲使尾聲璀璨奪目的年輕人悲哀的內心掙扎。因此,這幾天賺得多,花費也多,相反地,心靈也荒廢得多。儘管一次二十塊錢的工資變成加倍,也無法挽救春木現在的心靈。人生除了活在剎那以外,沒有其他嗎?他覺得勉強串連著剎那的金錢這條繩索持續一天,人生就持續下去。然後這樣繩索突然中斷時,人生本身也結束就行了。
他這種剎那主義在秋風開始吹起時,感到更加無法對抗。即使曾經在內格羅斯山中受到美軍軍艦砲射擊或空襲,處於隨時可能喪命的環境下,也沒有感到這樣緊張。那時候的恐懼,說起來在山中到處逃命是所有的人們都遭遇的命運。但現在則是加諸他一個人身上。甚至一起工作的金龍,恐怕也無法了解他自暴自棄的心理吧?不但如此,金龍每次從海邊爬上船之前,必先檢視船底一圈。上了船後,在抓起酒瓶前,眼睛先掃來去的檢查船內。被他懷疑是沒有話說,但正因此,愈來愈陷入孤獨的心情使春木無可奈何。
有一天,金龍從海裏上來就大聲叫嚷。
「混蛋!為什麼這樣冷?」
他好像是對著海怒吼。雖然大口大口地喝下酒,仍無法使身體的顫抖停下來。那是個陰沉沉寒冷的日子,冷得在船上的春木穿著衛生衣都不能不喝酒。不過,這天的成績特別的好,魚籠裏已經有超過五十斤的龍蝦。
「好,再拚一次。」金龍說著,再度進入海中。
太陽完全沉沒海中後,潮音忽然變大。那是人類蒼白的慾望,對永不回頭的夢想的執迷,那是一種即使被殺死也不放棄人生的不捨感情。忽然,春木陷入被單獨棄置於沙漠中的幻覺。另有一件事使這幻覺火上加油。那是隨著酒量增加,在魚籠內彼此推擠的龍蝦掙扎的聲音,開始傳入耳朵。他掩住耳朵。但龍蝦的掙扎愈來愈激烈。啊!遲鈍的龍蝦喲,你們是厭倦了海底的生活嗎?或是在海底的生存競爭敗北而在茫然自失之際被俘虜的?再不然就是自尋死路、自投羅網?啊,可憐而愚蠢的龍蝦喲,若是自己選擇的道路,何以到現在才慌張不知所措?你們的命運已經到盡頭了。
然而,龍蝦們對醉漢的心境毫不知情,依舊傾軋不停。
「吵死啦!」
春木瘋狂般地搖動魚籠。爬到上面的龍蝦仰身摔落在同伴們身上。
「你們將成為晚餐花得起十塊錢的階級犧牲品。變成漂亮的鮮紅色,排列整齊地放在沙拉菜上面。事已至此,掙扎也沒用。」
這樣叫喊的是他本身,但他覺得仿佛是誰在向他這樣說。
不錯,是我在掙扎。在這樣黑暗的沙漠中,獨自在掙扎。在我的頭上,偏偏今夜連星光都沒有。我已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人生的希望,也無緣邂逅接受愛的誓言的戀人,就這樣永遠從人類社會消失,被人們遺忘。
「是誰,是誰,把我丟棄在這裏的是誰?」
他直挺挺地站在小船上面。
這時,奇怪的是看到海岸點點燈火閃爍。雖然是冷冷的閃爍燈光,但恰似神的啓示,使他激動。他幾乎本能地抓住船槳。一面發出斷續的叫聲,船槳一面開始猛力移動。海潮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
「喂——喂——」
似乎聽到海的那一方傳來這樣的叫聲。春木覺得確實聽到了,但他連回頭去看一眼都不願意。
「沙漠之王啊,再見吧。」
他向黑暗中這樣叫喊。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小說,2018年由香港文化工房出版。
凡遇失意的事,盈都擔抬出各種合乎她個性的絕對解釋和說詞,容不得人家再質疑測度。好在香港這邊還是把她要回來了,她最初還不情願,臨走端來幫忙,見她好情緒漸漸回來,打點執拾都來了勁,重拾她對自己素來的期盼。幾年窗下兼助教,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這不想丟,那又非得帶在身邊不可。
現代詩,收入《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磐文化、香港文學館),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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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收入《衣魚簡史》(新版)(台北:聯經出版),2014年。
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