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城中之城〉(節選)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
艇身晃了幾晃,坐在艇頭上的月好那頭黑色的濃髮,也在阿木嫂的眼前晃了幾晃——特別是那條亂蓬蓬的長辮子,那是阿木嫂沒有嫁阿木哥以前也有過的!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阿木嫂說:「大概——說你吧,月好,你今年十三歲,出年十四歲,你出年會大一歲,但一年就只有一歲……」她確實不知道怎樣對月好說好;她跑進篷子裡,曲著身子,用塊舊布片,抹了抹艇上那兩張毫無光彩像給炊煙薰過似的藤椅——黯黃黃的。
一切都顯得黯黃黃。
暮色漸近,香港仔的海面像一面很大很大的捕魚網——它網着阿木嫂,網着阿月好……網着每一個「水上人」像船錨一樣沉重的心。
暮色從黯黃到黯黑,夜來了,稍遠處岸上和水上那幾家酒店的燈火首先亮起來,似乎企圖燃燒起這寂寞的香港仔之夜;但沒有用——秋夜像一個垂死的老人,落在海面上,隱隱的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嘆息……。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掛在顯得比往晚更遼闊更空蕩的天空上,彎彎的,像一面艇篷。
阿木嫂劃了根火柴正打算點亮吊在蓬下的那盞風燈時,她聽見月好怪叫了一聲「哇——」回過頭,她看見月好正把自己的一隻濕淋淋的腳從水裡提出來。
月好用手抹了抹腿子,又醒了醒鼻子,說:「水這麼凍嘔!」
「不凍?——快到冬啦?」阿木嫂說着,把風燈點亮。
又聽見月好叫了一聲。「快,快——木嫂!」她興奮的尖着嗓子,「群娣艇仔有客啦——」
這時候埗部頭下靠近石級的水淺處,群娣的艇仔轉了個身掉頭而去,阿木嫂和月好兩「拍手」(夥計)櫓一搖,竹篙一撐,就把艇仔擠進前面的艇群裏去了補了那個空缺。
埗頭四周好像是漸漸熱鬧起來了。什麼地方斷斷續續一陣陣艇家的大小姐妹們向岸上人爭搶生意的騷動的聲音。——「先生,『游河』還是過鴨脷洲呀?」「兩塊錢一個鐘頭——先生,這兒這兒,我的艇乾淨……」——和這同時,岸上響起三兩聲汽車喇叭的叫喊。
阿木嫂正待叫月好趕快上岸兜生意去,但發現月好已離開了她,坐在一個石級上,雙手支著下巴,沒精打彩的。
「月好!」木嫂叫了一聲。
月好卻好像沒聽見,眼睛出神地望著海面上的天空——
「木嫂!」她忽地向艇這邊問起話來:「今晚為什麼這個樣子的?」
木嫂怔了一下:「吓,什麼樣子?」
「不圓的?」月好說。「今晚的月亮——你看!」
「你這傻女——」木嫂也禁不住抬頭望了望天空。「這叫做初三初四娥眉月,十五十六月團圓嘛。」說着盯了月好一眼:「你又想什麼,又想阿爸啦?——月好,快上岸去兜一個兩個『客仔』吧,時候不早囉。」
「哦。」月好應著,站起身。「爸說,我是『八月十五』出世的。」好一會兒,才懶洋洋拖着雙赤腳一級級向上走去。
阿木嫂望着月好的背影,心裏又好氣又好笑:這「蝦女」雖然有點傻氣,但搶生意倒有兩下傻勁的——這樣的好「拍手」是不能少的呀;日子過得真快,她們倆做「拍手」不覺又做了兩個多夏天。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
現代詩,收入《市場,去死吧》(增訂版)(香港:石磐文化、香港文學館),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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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1948年起在《華商報.熱風》連載,後由香港文苑書店出版,1952年。
為着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着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着野草。地面凌亂地堆着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裏。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裏,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