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香港──一九六〇〉(節選)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海中冒出的城市,V城在到達頂點之後,終必回歸海底。大回歸時期,V城經歷了連續五十年的下沉,長達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時期所遺留下來的建築,都已經降到水平面以下,陸地亦只剩下幾個由原先的山頂所構成的小島。但V城並沒有因此而遭淹沒;相反,城市的建築以比下沉更快的速度在原有的基礎上不斷向上加建,致使V城每年都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V城的居民亦随之而不斷向上遷移;他們習慣了在海水的上空生活,在高架的橋街上互相擁簇上班,在懸崖一樣的店鋪中從事買賣,在凌駕著海浪的辦公室内進行會議或面試,在枕上的濤聲中搖搖入睡。從遠處看,V城就像是一群矗立在大海之中的柱子,龐大的已毁滅的古文明遺跡;在海水下面埋藏著的真正遺跡,卻像活珊瑚一樣盪漾著往昔生活的華彩,搖曳著前代的名店購物袋、速食品招紙、售樓廣告、電影海報、競選傳單、和水母般浮游的避孕套。
視覺之二:城中之城。我,維真尼亞,大回歸時期新生代,隱居於不斷增生的城中之城之中。V城的增長,並非向外的,而是向內的。五十年來V城的總面積維持不變,但城中卻從未停止加蓋新的建築。V城的新建設,就像細胞分裂一樣倍增,在城中任何一丁點兒的空隙中鑽出來:大廈向著路面擴張,終至覆蓋街道、和對街的大廈連體;房子屋頂加蓋著新的房子,房子外牆圍堵著新的房子,連房子裏面也冒生著新的房子;所有的天井、後巷丶隧道、平台、簷下,都被居民自行建造的僭建物所佔據;每個窗子都像自中心發芽的多肉植物一樣,爆放出另外的房間和窗子。V城自內部生出更多的V城,在城市裏面永遠有另外的城市,致使尋找V城的中心,城中之城,是個永遠也無法窮盡的過程。從高空往下俯瞰,V城就像一大堆密密麻麻的、胡亂堆砌在一起的積木,而縫縫隙隙之間正拔長出建築棚架的幼苗。
根據Ⅴ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的記述,
V城的雙重源頭位於島和半島,各自皆可理解為後來泛稱為V城的整體的前身,亦即昔日之城,城前之城。這雙重的城前之城分别代表著V城所承襲的雙重傳統,或V城所經受的雙重約束,也可以視為V城所不經意促成的雙重解構、重整、或敗壞。雙重源頭之一:殖民者在島北部陡斜的岩岸建立起來的維多利亞城,或稱為女皇城。維多利亞城的範圍由六塊界石畫定,據記載這些界石北至域多利道中區海旁,東至黃泥涌道,南至半山寶雲道、舊山頂道、克頓道,西至薄扶林道。城內的本土居民則以四環九約來界定這個城市的範圍,其中四環者指:下環、中環、上環、西環;九約則指:堅尼地城至石塘咀、石塘咀至西營盤、西營盤、干諾道西東半段、上環街市至中環街市、中環街市至軍器廠街、軍器廠街至灣仔道、灣仔道至鵝頸橋、鵝頸橋至銅鑼灣。
雙重源頭之二:位於半島東北部,隸屬於大大陸舊清皇朝的九龍寨城。寨城依山面海而建,佔地二萬九千平方米,城牆由大石塊砌成,周圍約六百米,高約六米,厚四點六米。城門、敵樓各四座,敵樓砲台配砲三十二座,城內設校場、軍火藥局和兵房十四間,以及副將、巡檢衙署各一,以大鵬協副將及九龍巡檢司駐守,分管防務和民政。寨城正門為南門,城外有稱為龍津石橋的石道通往港灣船舶上落之處,橋頭有龍津亭,城內則有龍津義學。後來殖民者接管寨城以北的新領地,把寨城孤立在大V城的佔地範圍內,寨城治權仍屬大大陸清朝所有。在舊皇朝官員棄守寨城之後,寨城依然不受殖民者的法律管治,成為了所謂的三不管地帶,名副其實的城中之城。爾後寨城居民人口激增,人們按自己的喜好和需要蓋搭或改建房子,使寨城自由發展成一個街巷錯綜複雜、房子擠迫雜亂的小型社區。置身法外的城中之城,亦成為了黃、賭、毒的淵藪,罪惡之城的象徵。據記載在大回歸前三年九龍寨城清拆之時,狹小的城中之城内共有五百幢十多層建築物,住有三萬三千多人。居民被強迫遷出之後,寨城被夷為平地,改建成仿大大陸古代亭台建築的寨城公園,並於園內展出少量出土的早期寨城城牆殘件。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
小說,原載1961年1月至10月《南洋文藝》雜誌第1至10期,1962年由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
小說,1982年作,收入《鬍子有臉》(台北:洪範書店),1986年。
最初的時候 ,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豔顏,她就是知道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