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巷城〈香港仔的月亮〉(節選)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
于野的印象裡,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到了晚上,燈火闌珊了,船上和碼頭上星星點點的光,把海的輪廓勾勒出來。這時候,才漸漸有了些氣勢。
于野在海邊長大。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不受馴服的水,依著性情東奔西突。轟然的聲音,在人心裡發出壯闊的共鳴。
初到香港的時候,于野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會在心裡營造失望的情緒。他對父親說,這海水,好像是在洗澡盆裡的。安靜得讓人想去死。
父親很吃驚地聽著九歲的兒子說著悲觀的話。但是他無從對他解釋。
他們住在祖父的宅子裡,等著祖父死。這是很殘酷的事情。于野和這個老人並沒有感情。老人抛棄了大陸的妻兒,在香港另立門戶。一場車禍卻將他在香港的門戶滅絕了。他又成了孑然一人。這時候,他想到了于野的父親。這三十多年未見的兒子是老人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祖父冷漠地看著于野,是施捨者的眼神。他卻看到孫子的表情比他更冷漠。
這裡的確是不如七年前了。
于野站在沙灘後的瓦礫堆上,這樣想。他已是個二十歲的年輕男人。說他年輕,甚至還穿著拔萃男校的校服。其實,他在港大已經讀到了第二個年頭。而他又確乎不是個孩子。他靜止地站著,瘦長的站姿裡可以見到一種老成的東西。這老成又是禁不起推敲的,二十年冷靜的成長,使他避免了很多的碰撞與打擊。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他臉上淺淺的青春痘疤痕,都見得到未經打磨的稜角。這稜角表現出的不耐,是他這個年紀的。
是,不如七年前了。他想。
哪裡會有這麼多的人,七年前。
中三的時候,于野逃了一次課,在中環碼頭即興地上了一艘渡輪,來到這裡。船航行到一半,水照例是死靜的。所以,海風大起來的時候,搖晃中,于野幾乎產生了錯覺,茫茫然感到遠處應該有一座棧橋,再就是紅頂白牆的德國人的建築,鱗次櫛比接成了一線。
沒有。那些都是家鄉的東西。但是,海浪卻是實在的。
靠岸了,香港的一座離島。
于野小心翼翼地走下船,看到衝著碼頭的是一座街市。有一些步伐閒散的人。店鋪也都開著,多的是賣海鮮的鋪頭。已經是黃昏的時候,水族箱裡的活物都有些倦。人也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倚著鐵柵欄門在烤生蠔。蠔熟了,發出滋滋的聲響,一面滲出了慘白的汁。女人沒看見似的,依舊烤下去。一條瀨尿蝦蹦出來。于野猶豫了一下,將蝦撿起來,扔進水族箱。蝦落入水裡的聲音很清爽,被女人聽到。女人眼神一凜,挺一下胸脯,對于野罵了一句骯髒的話,乾脆利落。于野一愣神,逃開了。
一路走過,都是近乎破敗的騎樓,上面有些大而無當的街招。灰撲撲的石板路,走在上面,忽然撲哧一聲響,濺起一些水。于野看一眼打濕的褲腳,有些沮喪,這時候看一個穿著警服的人,騎著一輛電單車,很遲緩地開過來。打量一下他,说,後生仔,沒返學(上學)哦,屋企係邊啊。他並不等于野答,又遲緩地騎走了。于野望著他的背影,更為沮喪了。
路過一個鋪頭。黑洞洞的,招牌上寫著「源生記」。于野探一下頭,就見很年老的婆婆走出來,見是他。嘴裡發出咄的一聲,又走回去。將鋪頭裡的燈亮起來了。于野看到裡面,幽藍的燈光裡,有一個顏色鮮豔的假人對他微笑。婆婆也對他由衷地笑,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向他招一招手,同時用手指撣了撣近旁的一件衣裳。這是一間壽衣店。
海灘,是在于野沮喪到極點的時候出現的。
于野很意外地看著這片海灘,在瀰漫煙火氣的漫長的街道盡頭出現。
這真是一片好海灘。于野想。
海寬闊平整,曲曲折折地蔓延到遠處礁岩的腳底下,略過了一些暗沉的影。乾淨的白沙,鬆軟細腻,在斜陽裡頭,染成了淺淺的金黃色。好像蛋撻的脆皮最邊緣的一圈的顏色,溫暖均勻。
于野將鞋子脫下來,舀上一些沙子,然後慢慢地傾倒。沙子流下來,在安靜的海和天的背景裡頭,發出簌簌的聲音。猶如沙漏,將時間一點一點地篩落,沒有任何打擾。風吹過來,這些沙終於改變了走向,遠遠地飄過去。一片貝殼落下來,隨即被更多的沙子掩埋。頭頂有一隻海鳥,斜刺下來,發出慘烈的叫聲,又飛走了。
于野在這海灘上坐著,一直坐到天際暗淡。潮漲起來,暗暗地湧動,迫近,海浪聲音漸漸大了。直到他腳底下,于野看自己的鞋子乘著浪頭漂起來。在水中閃動了一下,消失不見。
七年,于野對這座離島的造訪,有如對朋友,需要一些私下、體己的交流。
他通常會避開一些場合,是有意識的擦肩而過。清明、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佛誕。通常都是隆重的,迎接各色生客與熟客。這離島,是香港人紀念傳統的軟肋。後來回歸了,這裡又變成了駐港部隊的水上跳傘表演基地。每年的國慶,又是一場熱鬧。
海灘是紛繁的,然後又靜寂下來。這時分,才是給知交的。靜寂的時候就屬於于野了。他一個人坐在這靜寂裡,看潮頭起落,水靜風停。
但是,人還是多起來。當于野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看見混著泡沫的海浪將一只易開罐推到了腳邊,不禁皺了皺眉頭。觀光客,旅行團,在非節假日不斷地遭遇。當他們在海灘上出現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聲音攙在海風裡吹過來。政府又將海灘開放,帆板與赛艇,在海面上輕浮地劃出弧線。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
小說,1975年1月至6月於《快報》連載,1979年香港素葉出版社出版。
(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
阿游到了候斯頓已經五天了。阿游喜歡航海。阿游喜歡船。我要到世界各個角落去走走,阿游說。當阿游和阿果一起上課的時候,無論上甚麼課,阿游總是把一本地理課本放在桌子上。課本裏有些明信片式的風景畫。金字塔,駱駝;剛
小說,收入《失蹤的象》(香港:Kubrick),2008年。
大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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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09年由香港日閱堂出版。
突然,海面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大粒痣最先醒來,弓著身子站在船尾,咕咕地叫。阿游將燈泡調校到最亮,聽見聲音由遠而近,好像有人向這邊傾倒什麼,又像滾滾沙塵。不是鯨魚,阿游說。我和阿木連忙叫醒大家,莉莉和米高急忙舉起相機。聲音已經很接近木頭號了,阿木緊張地握着士巴拿,呆媽摟著阿呆,波
小說,2010年由台北聯合文學出版。
「檢查,二環路,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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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1978年作,收入《香港三部曲》(香港:牛津出版社),2004年。
他們都去了沙灘
淺水灣就像一個世俗化了的已婚婦人,失去了一份貴婦的尊嚴及氣派,換來了更多的容忍及爽朗。現在的淺水灣是最民主的地方,管你是闊少奶奶還是放長假的女工,管你是坐平治還是六號八巴士而來,同樣的海水以同樣的温度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