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香港──一九六〇〉(節選)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而每天那些蓬頭垢面的難民卻像大水來臨前奔命的黑蟻,一窩窩從新界的鐵絲網底,帶着蝨子、跳蚤,以及霍亂病源,鑽進了香港。
        尖沙咀碼頭搶案.少女耳朵遭強徒扯裂。
        蒙面人洗劫銀行.印度巡警被射殺。
        星島日報︰搶案。工商日報︰搶案。李夫人,我是李師長的隨從。他穿着灰得發白的中山裝,臉上水腫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我認得你是李夫人,他走近一步說道。我不懂你說甚麼,我說。我怕你認錯人了,我說。可是我知道你是李夫人,他說,他的嘴角一逕掛着一絲狡獪的微笑。對不起,我不認識李夫人,我說。我是王麗卿小姐。我是翠峰園的王麗卿小姐。李夫人,我以前是李師長的隨從。我也是逃難出來的。我是李師長的李師長

        麗卿
        聽見沒有麗卿
        你要守規矩呵
        聽見沒有
        你是師長夫人懂嗎
        聽見沒有
        麗卿麗卿麗卿
        他已經死了。被砍了頭。他的勤務兵把他的軀體偷出來埋在花園裏。別叫我李夫人,懂嗎?我是王麗卿。李夫人,我兩天沒吃東西了。幫幫忙吧。李夫人。看在李師長份上。做點好事吧。李夫人。我不是李夫人,懂嗎?我是王麗卿小姐。被砍了頭,掛在城門上像是個發霉的柚子。看在李師長李師長
        麗卿
        要守規矩呵
李夫人。不要跟着我。李夫人。我已經給你錢了。李夫人。讓開,不要亂叫我。李夫人,李夫人。救命!差人。搶皮包呀!走吧,姐姐,趁早離開這裏。買張飛機票飛到悉尼去。走,姐姐。不,我逆,那兒我也不要去。我連手都抬不動了。看看這兩根膀子,已經不聽我的調動了。我已經死掉了。我早就死去了。姐姐,噢姐姐。芸卿抽搐的哭起來。香港就快完結了,東方之珠。嗯,這顆珠子遲早總會爆炸得四分五裂。那些躺在草地上晒太陽的英國兵太精了,他們不會為這顆精緻的小珍珠流一滴血的。但是我不會等到那一天。我才不會呢,我要在這顆珠子破裂的前一刻從尖沙咀跳到海裏,我不會等到那一天。人人都在說。他們都在說你跟一個—但是我們命中註定了,他說。讓我握住你的手。讓我領你沉到十八層地獄裏去。我敢說你會喜歡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因為我們都是罪孽重重。還想不認你有罪?地獄裏的煉火也燒不盡你的孽根呢。來吧,罪人,讓我領着你沉下去。(小姐,那個死婆媽跑下來搶我們的水啦!)節約用水,節約用水,街上的擴音器互相咆哮着。水塘裏的水又降低了三寸。三寸又三寸又三寸。有一天香港的居民都會乾得伸出舌頭像夏天的狗一般喘息起來。他們會伸出鳥爪一後的手臂去搶水和食物。水—他們會喊道。餓呀,他們會喊道。他們的皮膚會水腫得像皮一般。霍亂會瀉得他們的臉個個發黑。有一天那些難民會衝到山頂把有錢人從別墅裏拉出來通通扔到海裏去。東方之珠。東方之珠,走吧,姐姐。不。走,姐姐。不。姐姐。不,不,不。
        余麗卿翻過身去,伸出手緊攬住她身邊男人瘦香的背脊。夜來香舞廳的廣東音樂,支撐着凌晨的倦意,落寞的漫奏着。麻雀牌愈來愈疏落,間或有幾下猛然奮起的洗牌聲。夜市裏人聲已杳,街車的引擎斷續的悶吼着。余麗卿漸漸合上了越來越沉重的眼皮。朦朧間,她又感到她身訪男人那雙半睜的睡眼,像黑暗裏夜猫的瞳孔,射出兩道碧熒熒的清光,窺伺的,監督的罩在她臉上,好像刺入她心底的深淵中一般。是的,她想道,香港快要乾掉了,於是他便說道︰來吧,罪人,讓我握住你的手,一同沉入地獄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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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東山——啊
霧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霧喘着氣,在憤懣地吐着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着。……那包圍的網像有目的地又像漫無目的地循着一個大的渾圓體拋開去,擴展着,纏結着,或者來來去去的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滾,一秒一秒鍾地把自身編成一個更大更密的網。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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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得其牝者,與之媱,不能言語,惟笑而已
——《廣東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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