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吐露港上〉(節選)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那天我們又去探訪大尾篤了。你知道我惦念那一片山水。許多水屋和小艇、白色的長堤,還有濱海的農田,偶然飛過一隻、兩隻白鷺鷥。生命中有這樣快的块擇嗎?説去的時候就去了,踐着滿地松針,沿着醫學院的斜路下山。微暖的輕風一吹,我們像葉子瞬間吹到山下,登上了往大埔墟的火車。隔着透明的窗玻璃,只見一列靜穆的青山,站在月台後面送行。午後的天空是蔚藍色的。
從前坐火車好像沒有感到過這麼愉快、平靜,我不想推究原因;只想着,短短的一站旅程,車廂裏可以做甚麽呢?譬如随意假設,此刻我們身在流動的電影院,看一部大自然的立體電影。窗玻璃多像菲林的格子,不停放映活動的風景。窗外的畫面比弧形大銀幕更大,顔色更亮麗、逼真,可以讓凝視它的眼睛,像偷偷拍翅起飛的青鳥,飛出這幅山水畫,飛到水外的水、山外的山,盤旋於另一片柔藍的水波、靛青的山影。
到站下車的時候,抬頭但見一脈蒼然的青山俯身相迎。萬年的佇立,堅守每一個晴晨雨夕,彷彿只為等候兩個年輕的過客。電氣化火車沿雙軌的鐵路鏗鏗把我們載來,盤盤的青山一路跟進;車停,山,就停了,相送和相迎的情意,盡在連綿起伏中。
我們在車站買了咖啡和漢堡包,從容登上往大尾篤的公車。那時,午後的陽光漸渐傾斜,照進車來映着我們的臉。不遠處的山坡上,孩子曳着初春飄起的第一隻風箏,一根線便牽住了整個藍濛濛的天空。
我清楚記得那天是元月十三,再過兩天就是元宵。農暦年還沒有過去,大埔的新春氣氛不見得很濃,只有商店的門外貼着吉祥的揮春。車窗外面的街景,不是和平常一樣稔熟麼?那些日子,經常一個人乘這樣的公車,不管秋冬趕往大尾篤看日落。我更喜歡看水屋上的漁民,晚來生火燒飯,一縷白煙在有無之間。昏暗的光影裏,只見他們圍着圓桌,一邊吃飯一邊閒談,不時傳來孩子的笑聲,甚至連筷子輕輕碰響飯碗的聲音都歷歷可聞。夜愈深時海更靜,我在長堤散步片刻,便乘着來時的公車回去。
此刻我又乘着這樣的公車往大尾篤了,票價和路線並未改變,轉入汀角路,依舊左邊是農田,右邊是海;但其實,一切都改變了,只因為,你坐在我的身旁。相同的旅程,不同的心境。敞開的車窗吹來早春的暖風,混和着草葉的清香。
我彷彿聽見大海以潮水來呼唤我,以港灣上虛浮交錯的大小漁船。每次車過汀角路,遠遠便看見一張藍色的地氈,邊緣放着一雙雙小木屐。那當然是美麗的錯覺了。待得近時,才清楚看見狀如木屐的漁船上,一根繩晾掛各色各樣的衣服,紅紅綠綠飄揚於風中,像鼓動的翅膀,随時飛去了船,留下了海。你聽見大海的呼唤嗎?我説,提早下車吧,我喜歡這條漁村;但我的話剛説完,漁村的車站已經過了。我們在下一站下了車,攜着手折回去。
兩個年輕的過客,就這樣闖入了漁人的小千世界。斜坡上的鐵皮木屋,用一根根的鐵柱撐着,像俯身拾蛤蜊的漁童捲起褲管,露出光光瘦瘦的雙腿。農曆年還未過去,出海的日子仍很遙遠。大人悠間地在門外的空地賭博,小孩子玩跳飛機,踢毽。我們在熟食檔買了一串牛丸,又跟路旁的老頭買了一塊糖蔥薄餅,一邊吃一邊看孩子嬉戲笑鬧。家家戶戶縱橫的天線上,是一片廣大的藍天。那蔚藍的色素,不會因俯臨豪廈或貧戶而深淺有別。最破舊的小屋,也容得下一個幸福的家庭。離開這條陌生的漁村,一步步沿階走下,我心裏又無故懷着欣喜和感動了。
海旁的公路,此刻鋪在我們的腳前,蜿蜒伸向大尾篤。從這裏乘車而去,不過幾分鐘的光景;步行,卻不知道要走多少時間。我們不打算再乘車了,黃昏的汀角路寧靜明麗,最宜散步的旅程。春陽倒轉,山和海以其立體和平面承接片片暮色。地上的兩個人影漸漸拉長,前路無限,踐着樹影踐着光陰,每一步都是意思。
一路上看不見行人,整條公路,甚至整個世界,彷彿全屬於我們。有時不免懷疑,六百萬香港居民,都擠到他處了,只有這一片山水寧靜無擾。偶然一輛汽車駛過,好像從另一個時空,穿過空間裂隙闖了進來,倏地一閃,又從另一條空間裂隙闖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路邊野草很多,有些長得高與人齊。我折了一根望冬握於手中,用力一抖,頂部的柔絮簌簌顫落。
不知不覺間,大尾篤的水屋在望了,雖然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達。站在公路上四顧,只覺得風景更加廣闊。左邊是一大片農田,鋪向遠處的山腳;右邊是潮漲的吐露港,藍浪粼粼浮着幾座小島。從前坐車經過這裏,雙眼像攝影機頻頻捕捉風景,往往教我驚喜得張着嘴巴無端端地笑。而此刻,逐漸隱退的暮色下,山水更見明淨空廓之美了。
其實這裏也可以稱做鳥的天堂。山水沒有飛鳥來點綴,很難想像有甚麼靈氣。我們看見一隻灰色的大鳥,在遠處的田野低飛,豁着比鶴和鹰還要巨大的翅膀,徐徐打圈像在尋覓適合的居停。麻雀成群在樹上跳躍,那啁啾的叫聲,是唱歌呢,還是交談?大可由人去想像,反正我們不懂,懂了更沒意思。偶然一隻冒失的白鷺鷥匆匆飛過,像玩漂水花似的,激盪得整片山水都有一點不真實,等到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風景已沉澱得水清淸的照得人透明。
田野有許多平房,疏落聚散,低矮而且設計簡單,當中卻屹立着一幢幢三層高的西班牙式別墅。我們在一所房子前停下來,攀着籬笆翹首踮足,透過敞開的玻璃窗,觀察室內的佈置。守門的小狗慵懶地走近,吠了兩聲又走開了。我們都覺得好笑,很快又邁着前進的步伐,對於將來,彼此都懷有許多美麗的憧憬。
我想,也許在這裏我們會有一所小小的房子,會有屬於自己的家,像那些漁人和農民一樣。葉慈在〈湖心的茵島〉中,不也渴望結一座小小茅廬嗎?種九行豆畦,搭一個蜜蜂的窩巢。幾年之後,我應該有幾本著作了,可以在柔和的燈光下一起展讀,回想過去的日子,山水見證我們年輕的歲月,以及攜手走過的每一段路。
有時我們在一株芭蕉前停了下來,觀察吊在半空的芭蕉花,交換一點生物學的常識;又或者蹲下逗玩含羞草,感應莊嚴的生命。路再長我們都不愁寂寞。夕陽完全落下而明月開始升起,未到十五已經圓圓的滿在前面的樹頂,像新鮮發亮的果實,入夜後在眾葉中閃光。踏着月色和樹影。终於,我們來到大尾篤。
白天騎着單車和划船的人消失了,水濱的小艇連首銜尾在列隊,乘載路燈映下的光柱。一個漁人提燈站在舢板上,讓船盪向水湄茂密的紅木樹叢,好像在教船尾的小孩捕捉一點甚麼。我們沿着無人的海岸行走,拐彎後停下,面對一排水屋和漁船,佔據半篙波暖的一角水域。水屋此刻亮着安詳溫馨的青燈,漁人像星群圍着月色進膳。我問:你聽見棋子輕輕碰響飯碗的聲音嗎,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你點點頭。我想,這不僅是一片供人欣賞遊樂的山水,它恩澤了漁人和農民自足的收穫;只要有湛藍的潮水、蒼翠的農田,世界,總容得下一首愉快的民謠或漁歌。而我呢,面對這片天地差不多三年了,漸漸不再把自己當作過路的遊客,我不過以另一種生活方式,像他們一樣俯仰於山水之間。
散文,1982年作,收入《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台北:洪範書店),1987年
如果你是一隻鷹,而且盤旋得夠高,吐露港在你的「俯瞰」下就像一隻蝴蝶張著翅膀,風來的時候更加翩翩。這是一位女孩子告訴我的。她當然不是那隻鷹,沒有親眼看過。每次從臺灣或歐洲飛降香港,也不經過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無法印證。不過她的話大概沒錯,因為所有的地圖都是這麼畫的。除了「風來的時
現代詩,收入《櫻桃與金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年。
海在投降,探路者
走到砲台拐彎處的時候
看見海盜抹喉的血舊成了鉻黃。
六十年,六小時,
無形的軍隊不斷突破
散文,1967年作。
哪!你話鍾唔鐘意咯!
如果近來不是忙得毒氣攻心,老早已要寫寫關於平洲了。你知,有時苦口苦面得自己睇見都唔開胃。去平洲那兩天,很久沒有玩得那麽開心過了。
那天起初是很倒霉的。我們這些平日不慣遲到的雷達表人馬,竟連打尖兼搶閘也趕不到火車。你地知唔知火車臨開前噹噹大響嘅鐘聲係要來做乜聲嘅呢?原來是要激死在天星小輪上等船泊岸的人。跑了上岸,嘿,架火車一陣間就睇唔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