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殺魚〉(節選)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
井底竟是一個開寬的空間,他忍受著身體的痛楚和不適,起來靠着微弱的光線打量這奇異的地方。頭頂是水泥鋼筋,跟每個層區的天幕沒有兩樣,為這地方投下遼闊無邊的黑影,腳下是黑硬的地面,凹凸不平,但不像柏油路,有點濕滑。他抬起頭看,發現井口在七八米高的地方,井裏光線不足,看不到神秘人的情況。他嗅見一陣濃烈的腥臭味,但最奇怪的是聽見海浪的聲音,他循着聲音走在黑色的大陸上,不見一個人,不見任何動植物、路牌、交通燈,只有基柱在黑色的地面上伸出來,支撐著頭頂的水泥構造物。他知道整座幻城都在自己的頭頂,古井是一條通道,連接著二十層區、第十層區和這裏——幻城的最底層,也就是神秘人所說的幻城的心臟。海浪聲愈來愈清晰了,遠處出現了一道光,在藍色和白色之間變幻著,他被這個情景吸引,加快腳步。他走下一個小山坡,一陣風把腥臭的氣味暫時驅走,然後他看見大海,白浪和天空。這實在是太難以置信了,他的雙腳不由自主,愈走愈快,即使差點要滑倒,但還是不肯慢下來,終於他走到黑色土地的盡頭,大海和天空在他眼前完全地展開。
「你認得這個地方嗎?」神秘人也跟着來到海邊,在他背後問。「是海,還有天空,如果天雅和阿木知道有這個地方,一定會很高興。」他說。「幻城政府不會讓市民知道的,那古井,其實是幻城最早期的通道,連接着這裏、第十和二十層區,可是後來被政府封住了,要不是基柱改建工程把它挖掘出來,相信永遠沒有人會知道這個地方。」「他們錯了,出路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下。他們不須飛上天空,只要往下尋,便可以找到。我要去告訴天雅和阿木。」「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更難過的。」「為什麼?」「你知道我們站在什麼地方嗎?」神秘人說。他再次俯望腳下黑色的土地,不明白神秘人的意思。「幻城建立在什麼東西之上,你是知道的。」「幻城是由一條巨大無比的鯨魚承托着的。我在另一個小說裏這樣寫過,不過……」「我們正站在鯨魚的背脊上。」「怎可能呢?」雖然是自己的構想,可是他還是感到難以置信,他蹲下來,撫摸著黑色的地面,它結實、粗糙、微涼,雖然受到海水的撼動和陽光的照射,可是卻絲毫沒有生命的氣息。這真是鯨魚的背脊嗎?他問自己。他又看看四周的基柱,插入鯨魚的體內,那陣強烈的腥臭味,其實是血的氣味。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幻城人本是無根的族群,後來他們在鯨魚的背上住下來,可是怎會演變成這個局面?牠還活着嗎?」神秘人點一點頭:「為免幻城沉沒,幻城人利用多個大型浮泡確保鯨魚浮在海面,再用基柱穿入牠的身體,支撐城市,讓它屹立不倒。鯨魚不能游進深海,也不能移動,牠變成了幻城巨大、而且血淋淋的地基。」「幻城已經發展到二百多個層區,牠怎能承受這麽巨大的壓力?」「所以鯨魚非常痛苦。牠希望離開,可是牠明白,一旦離開幻城也會隨之滅亡。」「這不是我寫過的事,牠不應該有這種下場的。我也沒有寫過你,你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麽多?」他問,「因為我才是小說的作者。」神秘人說。
神秘人脫下雨衣和口罩,讓林守明可以看見他原來的樣子。這張臉十分熟悉,可是林守明看到後更是驚呆了,雖然他曾設想過許多可能性,但也從來沒想過,神秘人的身份竟然是這樣。「你記得自己遇到什麼事嗎?」脫下口罩後,神秘人的聲線轉變了,變成林守明熟悉的聲音。見他還未從驚愕中恢復過來,便繼續說:「你在天台把小說的稿紙丟失了。我花了許多天去收集,但只找回三分之一,你曾經讀過這個小說給我聽,記得嗎?於是我便憑着記憶,加上自己的想法,把小說繼續寫下去。對不起,我不懂寫小說,寫得一塌糊塗。」「這不是真的。」他說。神秘人走近他,讓他可以觸摸和摟抱自己。「為什麼要隱藏身份?」他湊近神秘人的頸項,嗅著熟悉的氣味說。「因為之前你還未下決心要回去。」「我還是不明白,你續寫我的小說嗎?」「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我想這或者是救回你的最後一個方法。」「我到底遇到什麽事?」「你現在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回去的路。」
神秘人拉着他的手,帶他走到鯨魚的頭部,這是幻城還沒延伸到的地方,沒有建築物投下的陰影,他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天空,還能感受到毫無遮擋的陽光。「沒有其他方法嗎?」他一個人往前走,停在海邊,看着玻璃綠色的海水,回頭又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我會在那邊等你。」「但是……」「我保證,你第一個見到的會是我。」「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既然作者是你,我便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說了這話,便照着神秘人的吩咐跳進海裏。海水很冷,他掙扎起來,想要抓着什麼,神秘人在鯨魚的背上,愈來愈遠。他吞了幾口海水,感到喉間一陣鹹苦,很快會失去掙扎的力氣,他動不了,緩緩的沉進海中。陽光在水裏一如明亮的柱子,充足的光線讓他可以看清鯨魚的身體,他還看見鯨魚的眼睛,那雙眼睛比他還要大,黑色眼珠藏在凸起的、充滿皺折的眼臉裏,本是半瞇著的,卻因看見他,現在完全地張開。林守明望進鯨魚的眼睛,看不出痛苦和怨恨;這眼睛就像一面黑色的圓鏡,在鏡像中,他看見正在下沉的自己,覺得自己就在鯨魚的裏面。這時候,鯨魚張開嘴巴,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把他扯下去,整個人急速下沉,沒入無盡的黑寂之中。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
小說,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于野的印象裡,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到了晚上,燈火闌珊了,船上和碼頭上星星點點的光,把海的輪廓勾勒出來。這時候,才漸漸有了些氣勢。
于野在海邊長大。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
小說,1975年由香港七十年代雜誌社出版。
那年頭,經九龍城繞啓徳機塲再往東走的巴士,最遠到牛池灣為止,再往前便沒有馬路,只有崎嶇小徑可走。遠望現在偌大的觀塘工廠區,當時還是一片爛地,那是香港開埠以來毎天由躉船傾下垃圾坭頭塡成的。起初的形狀像一個不規則的半島,後來的觀塘道當時還有很多地方在水裏。三個人從牛池灣下車,走了
小說,收入2007年《今天》77期(香港十年專號)。
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但那些體型巨大的魚忽然便從四方八面游進了城市的海域。從海岸向遠處望去,海裏延綿起伏着的並不是波浪,而是魚群銀灰色的背部。整個城市的空氣裏都瀰漫着魚腥的氣味,這種氣味滲入人們衣衫的纖維裏,在洗熨過後仍久久不散。港內的渡
小說,收入《山上山下》(香港:聯發書店),1953年。
「八月十五」晚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咯。阿木嫂剛才說:一年就只有那麽一次……
十三歲的月好呆呆的望了一陣海水,問:「阿木嫂,為什麼一年才有一個『八月十五』吶?」
小說,收入《失蹤的象》(香港:Kubrick),2008年。
大魚洲
O城共有二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島嶼,其中一個叫做大魚洲,不但是O城最大的島嶼,而且經常有很多大魚出沒。除了大魚,還有海豚。根據記載,數百年前已有海豚在O城一帶水域游來游去。近年由於大魚洲進行多項大型填海工程,於是有人提出憂慮,擔心工程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