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雯〈離島戀曲〉(節選)
小說,收入《微塵記》(香港:匯智出版),2017年。
船泊岸的時候,風就會夾着海水的鹹味、海面的垃圾味、渡輪的汽油味,在岸邊翻起來,於是島上的人就知道有一批人要來,又有一批人要走了。英杰把單車停下來,看了看:外來的多是遊客,來這裏玩半天,當晚就走;碼頭兩旁小攤子的人已在招手了。英杰把腳一蹬,單車便又箭也似地,穿過這熱鬧的人群,向
那年頭,經九龍城繞啓徳機塲再往東走的巴士,最遠到牛池灣為止,再往前便沒有馬路,只有崎嶇小徑可走。遠望現在偌大的觀塘工廠區,當時還是一片爛地,那是香港開埠以來毎天由躉船傾下垃圾坭頭塡成的。起初的形狀像一個不規則的半島,後來的觀塘道當時還有很多地方在水裏。三個人從牛池灣下車,走了差不多一小時彎彎曲曲的小路,才到觀塘。
在亂糟糟漚着霉氣的垃圾島上,東一處西一處地挖成許多横七豎八的壕溝。大牛奇怪道:「當年『蘿蔔頭』攻港島是由鯉魚門横渡的啊,幹嗎要在這裏挖這許多戰壕呢?」
木根笑道:「你看,前面不少人還在挖呢,難道現在還打仗嗎?」他指指旺娣說,「我也帶着她做過這行業。挖這些坑是為了採垃圾礦啊。把掘出的垃圾爛坭用簸箕在水裏淘,就可以淘出廢銅爛鐵呀、玻璃呀、骨頭破布呀,運氣好的還會淘出金銀首飾一類値錢東西來。把淘出的東西分門別類,有人會收買。」他又叫大牛看前面,「那一堆堆用垃圾堆起來的破寮屋,不就是收買破爛的嗎?我現在就是要找一個賴皮傢伙討回一點舊賬的。」
木根牽上旺娣,跟大牛談談說說,來到一處專收廢銅爛鐵的寮屋。木根上前道出來意,一個軟皮蛇似的傢伙,東拉西扯半天,給你一個沒結果。大牛看看不是路數,把鴨舌帽往後腦勺一推,捋起衣袖,兩手叉腰對木根道:「老弟,走!別再跟他泡蘑菇了。」又故作假笑問對方,「怎樣?我明天再打發人來收吧。不過弟兄們人多,你得看着夠打發他們的茶錢才好!」大牛門牙漏風,笑着說話時更有點不淸不楚,現在倒也給他平添了幾分潑氣。
對手不是容易給嚇倒的脚色,不過恰巧有個人像要跟他商量一件大買賣,只好胡亂掏出幾個錢,把三個人連推帶哄給打發走了。
走到茶果嶺,三人都已渾身大汗。等了半天沒船過海,只好又向前走。木根看旺娣走不動了,便馱她。後來大牛也替木根馱了一會兒。到得鯉魚門,已經晌午。旺娣叫肚子餓。這一趟木根堅持要請吃飯。木根在道一帶倒是識途老馬,他找到一處賣便宜貨的潮州攤解决了一頓,然後過海。旺娣上了船,人也變得高興一點。水上人到底只有踏脚在艙板上時,才有眞正回到了老家的感覺。
到淺水碼頭村,木根只見人家比前冷落了,原來大牛家就住在當年揑泥爐子的石有才對門,可是石有才早已不知去向。大牛在灶前角落掏呀掏,還掏出當年狗蛋揑的兩件東西來,是一條魚和一隻像鴨子的東西。經過多年時間,灶火已把泥巴烤得熟透,旺娣喜孜孜的把它要去了。木根對旺娣說:「當年爸爸捎回狗蛋最後揑的那一袋東西,埋的地方我記得。」旺娣聽說,便吵着要挖去。
三個人向亞公岩方向走。到了當年許多住家艇擠在一起成村成落的地方,木根找到從前自己家破艇附近往下挖,可惜只挖出來一堆受過潮又乾了的泥巴,裝東西的紙袋還留了一點痕跡可以辨認。
筲箕灣和亞公岩一帶,已有不少低矮的房子在殘垣瓦礫中建起來。仁昌盛的嶄新金字招牌,也在一座新落成的三層樓房外掛起。可是沒瞧見裏面有人,也不像是在做買賣,問問一個舊街坊老漢,他捋着鬍子說:「李家在打仗時發了財,現在家當可大啦。祖居大槪只留作一點紀念,不派什麽用場的。」
兩個大孩子和舊街坊鄰里話家常。旺娣枕住她哥哥的腿躺下,在熟識的海邊讓熟識的海風吹拂着,她才一閉上眼睛,就像從前躺在她母親懷裏那樣立刻走進了夢鄕。五年來,木根一直對她盡了母親、父親和哥哥的三重責任。
海生海長的人,海對他們是親的。海水裏有他們世世代代祖先辛苦工作時揮下的汗水,有他們流下的眼淚。像農人的血汗也滋潤過自己脚下的泥土那樣,受過滋潤的海也像泥土酬報農人那樣地酬報漁夫。漁夫也拿海賜給他的收穫物滋養他自己。於是,海的一部分又變成漁夫的血、漁夫的肉。毎當他在海的面前閉起眼睛,就聽見海的聲音:「我的身上有你,你的身上也有我。」
「回去吧,不早了。」大牛碰一下正在對着海出神的木根,遞給他兩塊餅。大牛自己也在吃。
「 好,等旺娣睡醒就走。 」木根接過餅吃。一會兒,旺娣揉着眼睛坐起來,木根塞給她一塊餅,邊吃邊牽着走。
電車把人從筲箕灣儎到中環。硬的輪子顚簸在硬的軌道上,百數十年來一直是高聲吵架似的轟隆轟隆着,那使人發昏的響聲,叫旺娣嘟着嘴說她寧願走路。
當時,中環有好些大建築物身上的彈洞,還沒給補上補釘。中央書信館騎樓底準備作逐屋戰用的防禦工事,也還沒拆除。如今擺在那裏充場面的幾件銅飾,當時也還躺在海底喝鹹水。好在大牛到中環來的目的,不是為要看這些來的。他很想見識一下的,倒是仰慕已久的玻璃皮帶。木根無所為地牽上旺娣跟着走。三個唏喱呼嚕的泥孩子,旣不敢闖入連卡佛什麽的,便穿進利源東西街。好在果然有三兩條寶貝似的貨色,裝在透明盒子裏吊起陳列。有人說,水手大兵帶進來這末一條,估計可以換去一個普通人辛苦工作十天半個月的收入。有些夠想頭的人買去割碎作成錶帶賣,還可賺錢。但眞正有超級生意頭腦的人,却正在動念頭就地建廠賺取眞正可觀的錢。
小說,收入《微塵記》(香港:匯智出版),2017年。
船泊岸的時候,風就會夾着海水的鹹味、海面的垃圾味、渡輪的汽油味,在岸邊翻起來,於是島上的人就知道有一批人要來,又有一批人要走了。英杰把單車停下來,看了看:外來的多是遊客,來這裏玩半天,當晚就走;碼頭兩旁小攤子的人已在招手了。英杰把腳一蹬,單車便又箭也似地,穿過這熱鬧的人群,向
現代詩,原載2017年4月《聲韻詩刊》35期,後收入《我是象你是鯨魚》(香港:點出版),2017年。
今天我開始忘記,綁在背包上的禮品蝴蝶結
失去糖粉或者水,如果可以肯定地撫摸
豢養在手背上凸起血管裏的情緒們
像一往無前踏破水窪的黃色膠水鞋
你背著我看那廣袤的那片深藍
散文,收入《回家》(香港:香港文學館),2018。
起初,我無法想到這裡被命名為 「龍珠島」的原因。
龍珠使我想到許多年前一本並不吸引我的漫畫。後來我才知道,「琵琶洲」是這裡本來的名字。可以想像,要是從高空俯瞰,必然可以看見從黃金海岸橫越到岸的另一端的,筆直的路徑,通往一個橢圓形的小島,那形狀,就像一柄很久
現代詩,原載2013年8月《香港文學》344期。
在門鏠和桌子之間轉身
牠的靈就充滿整個房間
我坐在牆角
牠深藍色的皮膚閃爍着海洋的光澤
平日,我打個呵欠也會碰傷膝頭
小說,原名〈雲澳〉載2013年1月《香港文學》337期,後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